第40章 矛盾

明天送她走，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走这么远的路，路又不熟，如今京东两路盗匪横行，并不太平。

不送她走，一个女子怎能留她在此处？

即便是央求曹正大哥留下她，但崔十二立马会报告给宋江，那全山寨都知道这里住着个女子，必定是不会允许的。

让她继续女扮男装？说是自己的亲戚？

不不不，那她住在哪里？

总不能跟自己天天住在一起吧？

带着疑问，他又回到了床榻前，借着窗棂透进的月光看着陈丽卿的脸问道：“你难道没见过你那亲戚？也从来没去过？”

陈丽卿长睫毛抖动着使劲眨了眨眼。

“你要留下来吗？”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一片惨白，失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房屋顶棚，最后艰难地闭上了，大颗的泪水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唉！你倒是说话啊，不不，你倒是动动眼睛啊！”

……

接下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的蛙鸣蝉叫声在响着，河风从门缝、窗棂灌入，带着浓重的鱼腥味，再加上隔壁的鸡屎味，陈丽卿身上的血腥味，更加令人烦躁不安。

尤永看着这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烫手山芋，压低声音吼道：“俺只是个梁山上的小兵，养猪的，屠宰的，明白吗？你这样不说话，不表态，再过三、西个时辰天亮这里的人都知晓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丽卿依旧是一动不动，闭着双眼。

“好，那我不管了，明天早晨把你送走，你愿去哪里就去哪里！”尤永怒道，心想，女人真是麻烦。

陈丽卿猛然睁开大眼睛，眼珠快速来回转动起来。

“哦，那你的意思是要留下？待日后有机会我送你去你亲戚那里？”

陈丽卿眨了眨眼。

“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咱俩总不能同榻而眠！”

陈丽卿狠狠地眨了眨眼。

尤永实在是想不通了，也有些困了，狠狠心，咬牙道：“我不管了，反正我救了你一命，明早的船我己经安排好了，一早就送你出水泊。”

说罢，他不再看陈丽卿，转身走到屋中央凳子上坐下，趴在那张破桌子上睡了。

————————————————

当尤永再次醒来时是疼醒的。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绝美容颜的鹅蛋脸，如果不是两个肩胛异常痛疼他还以是在做梦。

他依稀记得这是陈丽卿的脸，虽然这张脸己经因愤怒到了扭曲，但依然好看，太好看了。

娥眉倒竖，中间拧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型，双凤眼瞪得老大，但布满了血丝，喷着怒火。

不大不小的两匹花瓣似朱唇微启，洁白整齐的两排贝齿紧紧咬合在一起。

她两手正抓着自己的双肩，尤永待要挣扎，但丝毫不能动弹半分，他又用尽吃奶的力气尝试了一下，依旧是无法摆脱。

好大的力气啊，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具苗条婀娜的娇躯里能迸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你……们……这帮强盗！贼寇！恶魔！”极力压抑着的声音依然是清脆亮丽，从陈丽卿贝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了出来。

“你、你松手，哎呦，哎呦……”尤永感觉自己的肩胛要被她捏碎了。

“还我父命来！”

“哎，哎，是俺救了你啊！”

尤永一边低语解释着，一边懊悔不己，早知道把她捆起来，早知道不带她回来，首接扔在岸边该有多好。

谁能想到这么个漂亮女人，现实中自己连影视剧女演员都算上也没见过的漂亮女人，竟然有这么大力气。

两只羊脂玉般的小手变成了铁钳。

“谁要你救！”

“你先松手，先松手，疼疼，疼！”

“我要把你们梁山的狗贼杀尽，为父报仇！”

“你不让俺救，那俺在酒店里要走的时候，你为何落泪？”

“我……我……只是害怕……”

随着陈丽卿的犹豫回答，尤永感到两个肩膀痛疼减轻了不少，但依然不敢动弹，他怕她再用力。

是害怕，眼睁睁看着大活人被孙二娘用剁骨刀大卸八块，而且下一个就是自己，谁不怕？

尤永稳定了心神，看了看窗外，己经透进了一些光亮，应该是快天亮了，赶忙问道：“陈姑娘，昨晚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陈丽卿总算松开了手，默默地点了点头，极度悲愤的神色逐渐暗淡了下来。

尤永作为师范生，大学修过心理学，知道她己经接受了这个现实，父亲被杀，自己无处可去。

于是揉着双肩，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姑娘，我对你父亲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时也对……也对杀人一事非常不齿，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投亲？为何不能回东京家里？”

说着，尤永抬手示意陈丽卿坐在自己旁边的凳子上。

此刻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陈丽卿己经换上了自己那套麻布短褐裈裤，虽然有些肥大，但勉强也合身。

陈丽卿坐了下来，幽幽地道：“我父亲原来在东京做过南营提辖，后来辞去官职一心修道，一个多月前东京酸枣门外玉仙观蟠桃大蘸我也去看光景烧香，恰遇高衙内，调戏于我，被我打了，待要打死那厮，偏逢父亲从观内出来看见后死死拦住，这狗贼认得父亲，就赖上我们家了。”

“哦……”

“那狗贼依仗太尉高俅的势力，天天去我家串门，还遣人来提亲，后来我父只得决定离开东京，去沂州府东光平巷投奔曾做过东城防御的刘广姨丈。”

“哦……又是高衙内，真是色中饿鬼，害人不浅啊，俺们这里的林教头便是被他所害，林娘子也因此自尽，唉……”

陈丽卿咬牙道：“林冲的事我听说过，但我离开东京前也没饶过那狗贼，把他诳到我们家里被我割了双耳和鼻子才走的。”

尤永一个激灵，抬头看向陈丽卿，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般清丽脱俗的绝代佳人行事如此狠辣。沉默了片刻，定了定心神，问道：“你姨丈刘广还有沂州府你都不认得吗？”

陈丽卿摇了摇头。

“但我也不能留你在此啊，一来山寨有规矩，不再私下招人，二来嘛，男女授受不亲，你也不能住在俺这里。”

“哼，谁稀罕做草寇？”

“哦，那就是了，你还是走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不可再找孙二娘寻仇，虽然她杀了你父亲，但毕竟留了你一条性命——”

“嘭——”地一声巨响，陈丽卿那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暂，指甲放着青光，柔和而带珠泽的玉笋般小手拍在了尤永的破旧桌子上，瞬间垮塌。

尤永一个胳膊肘和身子侧倚在桌子上，边说话，正眯眼欣赏着那平生仅见的玉手，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陈丽卿看他狼狈不堪地样子禁不住“噗”了一声，但随即止住，又板起脸来恶狠狠地道：

“杀父之仇，如若不报，与禽兽何异？”

尤永从地上爬起坐回凳子上，一边暗自叹息，唉！原本是想从刀口上救人一命，没成想救了个女煞星，看这架势，看这力气，这小姑娘不可小觑啊。

虽然自己对孙二娘没有什么好印象，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女英雄，只是个开黑店滥杀无辜做人肉包子的女魔头，但她毕竟也是梁山一百零八个头领之一。

绝不能让陈丽卿去找她报仇。

那该怎么办？

唯有一条路，那就是杀了陈丽卿，权当没救过此人。

尤永陷入了极度矛盾之中。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这么年轻漂亮的人儿，或许未来还有大好人生，杀了怪可惜的。

于是做最后的尝试，劝道：“陈姑娘，你的心情俺很理解，但是你平心静气地想想，孙二娘本来也不认识你们，并不是蓄谋仇杀，她的职业就是做这个的，令尊己经仙去——”

“什么仙去，被大卸八块那叫仙去吗？”陈丽卿冷冷地道，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

尤永不搭她的话，接着正色道：“俺是梁山的人，俺怎能坐视你去杀俺们的头领？你也知道俺为了救你说尽了好话儿，你若是找她寻仇，岂不是陷俺于不仁不义之中？你对得起俺吗？”

“可，可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于她手……呜……”陈丽卿说着，低头掩面而泣。

尤永抬头看着屋顶，不由得叹息道：“唉！要怪就怪这黑暗纷乱，奸贼污吏横行的世道吧，他，他实是死在高俅父子的手里……”

“也是……没有高俅父子这对狗贼杀才，我们也不会背井离乡，流落，流落至此。”陈丽卿哽咽着道。

“唉，陈姑娘，看在俺救了你的份儿上，你听俺一言，人皆有一死，令尊己经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相信你现在的处境，令尊在天之灵也不想你去复仇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尤永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地劝慰着，“他老人家必定是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啊。”

“你，你是个好人……”陈丽卿哽咽道：“不但救了我，而且昨晚也，也没趁人之危非礼于我……”

尤永摆手道：“时间不早了，马上要天亮了，陈姑娘，你究竟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母亲早亡，我和父亲相依为命十数载，如今并无一人可投奔，沂州府的姨丈素未谋面，也无书信往来，即便是在世，能找到他，也未必肯接纳于我。”

“是啊，断绝来往多年的远亲己经不能算亲戚了，况且你们是得罪了当朝太尉，会给你姨丈带来灾祸的。”

“要不……我还是留在你这里吧……”

“这……俺也就是水泊梁山一小兵啊，况且刚来入伙俩月，哪有权力收留他人。”

“我无处可去。”

尤永看着陈丽卿一副凄楚哀怨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此刻起，她是一名孤儿了。

虽然她力气很大，但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毫无江湖行走经验，把她送走无疑是送死。

想到这里，心底不由得升起了男子汉的扶危济困，慷慨仗义舍我其谁之情。

罢罢罢！

暂且收留下她吧，走一步看一步。

最犯愁的就是她乃女儿之身。

思忖了良久，尤永徐徐地道：“留下也可，但你得依俺三件事。”

陈丽卿赶忙点头，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尤永。

“第一，你须继续女扮男装。”

“嗯。”

“第二，绝对不可在梁山生事。”

“嗯嗯。”

“第三，不许找孙二娘寻仇。”

“……”

“嗯？”

“嗯……”

“梁山有近十万之众，关系错综复杂，你平日少说话，少与人交往，先稳定下来再说。你若是向别人透露半点寻仇之事，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好，都依你便是。”

“你会做饭吗？”

“不会，平时家里都是养娘做。”

“你会洗衣和针线活吗？”

“不会，都是养娘做。”

“那你会啥？”

“只好使枪弄棒，跟父亲学过些武艺。”

“用不上，用不上，山寨里武艺高强之人有的是，连李小牛也三五个人近不了身，你还是多学着点儿厨艺和女红吧，平时去水泊边帮我洗洗衣服，被套什么的。”

“李小牛是……”

“先不提他。”

“哎，好，我学便是。”

尤永看着楚楚可怜的陈丽卿，心生怜悯，他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前，伸出双手将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地道：“丧父之痛，肝肠寸断，人之常情，权且委屈一下姑娘，还是那句话，你父亲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陈丽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头扑进尤永的怀里，伏在他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良久，尤永拍着陈丽卿的后背，温言低语道：“好了，你收拾收拾房里吧，看你把桌子都打坏了，俺去曹头领那里说一下你的事情，等俺回来。”

说完，尤永轻轻推开了她，向大门外走去。

站在中院里，抬头望去，但见：

东方既白，云隙渗蟹青，宿雾凝蕉露。

更鼓惊鹭声声远，残星浅月挂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