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集·沉冤得雪

琼楼初霁

铜锁落地的声响惊飞了檐角麻雀。沈月璃望着朱漆宫门缓缓开启，三月的晨光如融化的蜜糖般倾泄而入，在她青灰色的囚衣上镀了层金边。自贵妃事发那日起，她己在这永巷偏殿软禁了七日，每日透过窗棂看见的不过是西角天空，此刻忽然触到拂面而来的风，竟带着太液池畔新柳的清甜。

"沈小主，陛下口谕，您可回凝露宫收拾行囊了。"掌事姑姑的声音比往日柔和许多，袖中还藏着包新晒的茉莉香粉——那是她被禁足前托人晒的，原以为再无机会用上。沈月璃指尖抚过宫门铜环，触到斑驳的铜绿，忽然想起初入宫时，父亲握着她的手说"宫门既是金笼也是戏台"，那时她只当是文人酸话，如今方知这红墙里的戏台，从来不止唱风月。

穿过永巷时，偶遇提篮送膳的小宫女。那丫头曾在她被传"妖妃"时朝她吐过口水，此刻却慌慌张张福了福身，篮中馒头滚落在地："奴、奴才给小主赔罪......"沈月璃弯腰捡起馒头，塞进宫女手中："春日里麦子难磨，别糟蹋了。"指尖触到宫女掌心的茧子，忽然想起自己初学吹笛时，父亲用温酒给她揉按指尖的夜——原来这宫里的人，谁不是带着伤在活。

凝露宫的门虚掩着，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支快要枯萎的白梅。婉清正蹲在地上收拾她散落的曲谱，湖蓝色裙裾拖在青砖上，发间别着支极素的檀木簪——那是沈月璃上月送她的，说"檀木避邪，最适合总替人操心的傻子"。听见脚步声，婉清猛地抬头，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先笑了："你看你，囚衣穿得像个灰耗子，快换了我带来的衣裳。"

包袱里是件月白色蜀锦襦裙，领口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沈月璃忽然想起半月前婉清说"想学刺绣"，那时她还笑"堂堂郡主怎学起女儿家针线"，此刻见这裙角的莲花，方知那些躲在偏殿里的午后，她所谓的"学绣"原是为了今日。"那被带走时，衣裳上沾了血迹......"婉清别过脸去，替她整理衣领的指尖在抖，"我想着新衣裳能去去晦气。"

太液池的风掀起窗纱。沈月璃忽然想起被软禁的第三日，婉清顶着暴雨闯永巷，浑身湿透地塞给她个油纸包——里面是温热的桂花糖糕，还有张素笺，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驱邪符。那时宫门守卫喝骂着要赶人，她却听见婉清在雨里喊："月璃你记着，我父亲曾说过，这世上最硬的不是金砖玉瓦，是人心。"

"其实那日贵妃的人来找过我。"婉清忽然开口，指尖着案上断成两截的玉笛——那是沈月璃被搜宫时摔碎的，如今用金丝细细缠着，"他们说只要我指证你豢养巫蛊，便许我协理六宫。"她忽然笑了，从袖中掏出枚鎏金令牌，正是贵妃曾用来调遣宫人的信物，"可他们忘了，我进宫前，你曾在御花园替我捡回被猫叼走的玉佩，那时你说'郡主的东西，不该沾了泥'。"

暮色漫进窗棂时，两人相携着走过翊坤宫前的牡丹园。往年此时，贵妃总要摆宴赏牡丹，命她们各作诗词助兴，如今花依旧开得秾艳，廊下却没了喧嚣。迎面撞见淑妃带着宫人经过，往日总端着架子的淑妃竟主动福了福身："沈妹妹这裙上的莲花，倒比本宫新得的画轴还要雅致。"沈月璃注意到她身后的宫女捧着的食盒，正是往日送给贵妃的款式——原来这宫里的风向，从来跟着龙椅转。

"明日随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吧。"婉清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指着远处飞檐下的铜铃，"你听，风过铃响，倒像是老祖宗房里的那串珊瑚铃。"沈月璃抬头望去，夕阳正将铜铃染成金红色，铃声清越间，忽然想起初入宫时，太后摸着她的头说"这孩子的眼睛像哀家年轻时"。那时她不懂太后眼里的深意，此刻却明白，这宫里的老人，谁不是看着一辈辈人在红墙里浮沉。

子夜的凝露宫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沈月璃坐在窗前修补那支断笛，金丝在烛火下泛着柔光。案头放着婉清临走时塞给她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她说"艾草避邪，糖块甜嘴，省得有人乱嚼舌根"。窗外忽然传来夜莺啼鸣，她忽然想起父亲寄来的信，说江南的梅雨比往年早了些，巷口的老槐树又抽了新芽。

第二日请安时，太后屋里的熏香换了沉水香。老祖宗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望着她们交叠的影子笑："哀家昨日见皇帝在御书房磨墨，竟写了'霁月清风'西个字。"她指节敲了敲案上的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泛起涟漪，"月璃啊，你那支断笛修好了吗？哀家还等着听你吹《鹧鸪天》呢。"

回程时路过御花园的秋千架。婉清忽然跑过去，拽着绳索晃了晃："还记得吗？去年上元节，你教我吹笛，我教你荡秋千，结果你摔下来蹭破了膝盖，却还笑着说'这才像话，宫里不该只有规矩'。"她忽然蹲下身，替沈月璃拂开裙角的草叶，指尖触到她膝头淡淡的疤痕，"其实那日我看见贵妃的人躲在假山后，只是没想到她们竟能等上三个月......"

暮春的风卷着落英掠过湖面。沈月璃忽然握住婉清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这个出身宗室的郡主，明明该在府中赏花读书，却为了护她，硬生生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磨出了一身铠甲。"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她替婉清别正歪斜的檀木簪，"若再有人拿协理六宫来诱你，便想想咱们在永巷分食糖糕的夜，那时的月光，可比金印子亮多了。"

入夜前，沈月璃终于修好了那支断笛。凑到唇边试音时，清越的笛声惊起檐下栖鸟，月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她新换的月白裙上织出银线。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板一眼，倒像是父亲教她识谱时的节奏。案头的烛花"噼啪"炸开，她忽然想起婉清说的"人心最硬"，原来这宫里的路，从来不是靠金权铺就，而是靠这一点一点攒下的、彼此交付的真心。

晨起梳妆时，婉清抱着新折的海棠闯进来。"快看，御花园的西府海棠开了，比去年开得还盛。"她叽叽喳喳地替沈月璃插簪子，忽然瞥见镜中她耳后淡淡的红痕——那是软禁时被蚊虫咬的，至今未消，"等过了端午，咱们告假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吧，我听说京郊的荷花开得早，还能带你去吃冰镇梅子汤。"

铜盆里的水映着两张含笑的脸。沈月璃忽然想起初入宫时的自己，总怕行差踏错，连笑都要量着分寸。如今看着镜中眼底带笑的女子，方知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走出宫门，而是在这红墙里，能有个可以放心背靠背的人。窗外，海棠花瓣正纷纷扬扬落在青瓦上，像场不会停的雪，却又带着春日独有的暖。

这日午后，两人在廊下对弈。婉清举着棋子半天不落，忽然指着远处掠过的飞鸟："你说那鸟飞出宫墙，能看见怎样的天地？"沈月璃落下一子，看着棋盘上渐渐成型的"和"字，忽然笑了："或许和咱们看见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些风，少了些规矩。"她替婉清斟了盏新茶，茶汤里漂着两朵刚摘的茉莉，"不过眼下这样也好，至少这盘棋，咱们能慢慢下。"

暮色渐浓时，宫人们开始挂起灯笼。沈月璃望着婉清低头理棋谱的模样，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最后一句："所谓贵人，不过是彼此照亮的人。"她指尖着棋盘边缘的雕花，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笙歌，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夜，竟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原来最难得的宫闱暂宁，从来不是帝王的雷霆之怒震慑了宵小，而是在这波谲云诡里，还有人愿意与你共守一盏孤灯，共数檐角星子。

棋落有声，惊起梁间燕子。婉清忽然抬头，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下月你的生辰，我给你刻枚新的笛坠吧，就刻上'初霁'二字——咱们啊，总归是熬到云开月明了。"沈月璃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忽然觉得这宫里的风，终于不再是刺骨的寒，而是带着新柳的柔，海棠的暖，还有，挚友掌心的温度。

夜深时，沈月璃抱着修好的玉笛靠在床头。月光透过纱窗，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影，像极了江南老家的青石板路。她忽然想起婉清说的"人心最硬"，此刻终于懂了——这红墙里的生存之道，从来不是机关算尽，而是在淤泥里种下莲花，在寒冬里守住星火，等一场真正的初霁，让阳光晒透每一寸曾被阴霾笼罩的光阴。

远处，钟鼓楼的更声遥遥传来，惊破了夜的寂静。沈月璃将玉笛贴在胸前，听见自己心跳声与更声相合，一下一下，竟似敲开了深宫里又一扇紧闭的门。她知道，这场风波过后，后宫的暗流只会藏得更深，但好在，她不再是一人独行。就像此刻窗台上的海棠，即便生在红墙下，也能借着彼此的光，开出最盛的花。

晨露未晞时，婉清又抱着几卷新抄的曲谱来了。"昨夜睡不着，抄了些你喜欢的古曲，还有......"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烤得金黄的栗子糕，"小厨房新来的厨子做的，没放太多糖，合你口味。"沈月璃接过糕点，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忽然觉得这宫里的日子，竟也有了值得期待的甜。

推开窗，晨雾正渐渐散去。远处的龙椅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却不再像往日那样令人心悸。沈月璃望着婉清替她整理曲谱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宫闱暂宁，从来不是岁月静好，而是有人与你共担风雨，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筑起一座小小的、只属于彼此的琼楼。而她们，终将在这琼楼里，守着初心，等着下一场真正的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