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琪官

月色如水，倾泻在冯紫英家的后花园中。宴席己散，宾客们各自归去，唯有宝玉借口赏月，独自留在了这静谧的园子里。他倚着一株老梅，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悬着的玉玦，目光却不时瞥向园门方向。

"宝二爷好雅兴。"一个清越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蒋玉菡身着月白色长衫，手持一柄折扇，从暗处缓步而出。月光下，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庞更添几分出尘之气，眉目如画，唇若涂朱。

蒋玉菡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星光流转："听闻宝二爷在此赏月，特来相伴。"他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沉水香随风飘来，与园中梅香交织在一起。

"如此甚好。"宝玉只觉得心头一热，连日来积压的郁结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凉亭，"不如去那边坐坐？"

凉亭西角挂着琉璃灯，映得二人面容忽明忽暗。蒋玉菡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壶和两只玉杯，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

"这是江南新贡的梨花白，清甜不烈，正适合夜饮。"蒋玉菡将玉杯递给宝玉，指尖不经意间相触，两人俱是一怔，却又都装作若无其事。

宝玉接过酒杯，轻啜一口，果然清冽甘甜，带着淡淡梨花香。"琪官有心了。"他放下酒杯，忽然叹了口气，"今日宴上，听你唱那《牡丹亭》，真是令人心驰神往。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这等至情至性，世间少有。"

蒋玉菡目光微黯，手指轻轻敲击杯沿："戏文罢了。世间哪得如此纯粹的情爱？便是有，也难逃世俗枷锁。"他抬头望向宝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宝二爷生在富贵之家，想必不解其中滋味。"

"富贵之家？"宝玉苦笑一声，"不过是金丝笼罢了。我每日见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口称礼义廉耻，背地里却尽是龌龊勾当。倒不如..."他忽然住口，目光灼灼地看向蒋玉菡，"倒不如琪官这般，虽在红尘中，却自有风骨。"

蒋玉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彩，随即又黯淡下来："宝二爷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戏子，任人呼来喝去，哪来的风骨可言？"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上下滚动，"前日忠顺王府设宴，命我扮作女装唱《思凡》，唱罢还要陪酒...若非冯大爷及时赶到，只怕..."

宝玉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抓住蒋玉菡的手腕："他们竟敢如此欺辱于你！"触手处只觉冰凉细腻，却又隐隐透着力量。

蒋玉菡没有抽回手，只是低声道："这便是我的命。世人眼中，戏子不过是玩物，哪有什么尊严可言？"他抬眸看向宝玉，眼中水光潋滟，"唯有宝二爷待我如知己，这份情谊，琪官铭记于心。"

月光透过亭角琉璃灯的折射，在蒋玉菡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更显得他眉目如画。宝玉一时看得痴了，喃喃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蒋玉菡浑身一震，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宝二爷此话当真？"

宝玉回过神来，却并不后悔方才的失言，反而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自然当真。自那日在梨香院初见，琪官的风采便深印我心。今日得诉衷肠，实乃三生有幸。"

蒋玉菡沉默片刻，忽然解开腰间一条大红汗巾："此物名为茜香罗，乃西域贡品，冬暖夏凉，更有异香不散。我随身佩戴多年，今日赠与宝二爷，权表心意。"

宝玉接过汗巾，只觉触手生温，果然异香扑鼻。他心头一热，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羊脂玉玦："这玉玦虽非稀世珍宝，却是我自幼佩戴之物。今日赠予琪官，愿它代我常伴君侧。"

二人交换信物，西目相对，一时竟都无言。夜风拂过，吹动蒋玉菡额前几缕散发，宝玉鬼使神差地伸手为他拂开，指尖触到那光洁的额头，两人俱是一颤。

"时候不早了..."蒋玉菡轻声道，却并未移动身子。

宝玉收回手，强自压下心头悸动："是啊，该回去了。"他顿了顿，"改日...改日我再去寻你。"

蒋玉菡展颜一笑，如春花绽放："我必扫榻以待。"他起身整了整衣衫，"临别前，再为宝二爷唱一曲可好？"

不待宝玉回答，他己轻启朱唇，唱起了《牡丹亭》中《游园》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歌声婉转，在夜空中回荡，仿佛连月亮都为之驻足。

宝玉痴痴听着，手中紧握着那条茜香罗汗巾，心中既甜蜜又苦涩。他知道，这份情谊注定为世俗所不容，但此刻，他只想将这一刻永远铭记。

曲终人散，蒋玉菡深深一揖："宝二爷保重，琪官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清。

宝玉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首到消失在园门之外，才长叹一声，将茜香罗郑重地系在腰间。异香萦绕，仿佛那人仍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