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旧影重叠之腐炉铸魂(二更)

三年前，云陵城沈家大门外。

风雪漫天，白茫茫一片吞噬了道路与屋脊，凛冽的朔风卷着冰粒子抽打在脸上，刀割般地疼。前来退婚的周家车队华贵马车碾过积雪，留下深深的车辙和一片漠然看戏的眼神。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门内压抑的啜泣和门外彻底的、被尘世抛弃的冰冷。

她只穿着件褪色的夹棉单衣，独自站在厚厚的积雪里，寒风卷起她的乱发，也卷走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冻僵的手指蜷缩在袖中，骨头缝里都透着冰寒的剧痛，意识似乎也要被这片白茫茫的冻原抽走。

就在这时，细微的脚步声踏碎风雪靠近。

她艰难地抬起被风雪模糊的视线。

那人穿着一身素雅洁净的青布袍子，身量在同龄人中己然高挑挺拔，外面只随意披着件寻常的灰鼠皮滚边棉袍，挡不住多少风雪。风雪中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眼，温润清亮，在这茫茫白色中仿佛亮起的火种。他走得近了些，没说话，只是将一个小纸包塞进她冰冷僵硬的、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他的动作很快，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干脆，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包传来一瞬即逝的暖意，足以烫伤麻木的皮肤。

“暖着。”低沉温和的声音混在风里，清晰而稳定。

他塞完东西便迅速转身离去，没有半分停留，任由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狂舞的雪幕之中。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冰冷地闭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内家族的压抑哭声，也将门外这片漫天风雪和无尽的耻辱寒冷留给了她一人独尝。冰粒子砸在脸上，比刀锋更刺骨。她的手指在宽大的破袖中蜷缩着，早己冻得僵硬麻木，骨头深处仿佛被这彻骨的寒冷浸透，连意识都似乎要被风雪彻底卷走。

模糊的视线里，一道不属于茫茫风雪的身影悄然靠近。步履踩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吱声，最终停在她身前尺余之地。

一件还带着少年体温、质地却略显寻常的青鼠皮镶边棉披风被迅速脱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披在了她几乎冻透的双肩上。带着微微暖意和干净纯净气息的织物触感瞬间隔开了最锋利的寒风。她僵硬而迟钝地转动了一下麻木的脖颈，想要看清是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眼前，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干净、平整，没有一点多余褶皱。那手指修长有力，在呼啸的雪幕和凛冽寒风中，竟看不到一丝颤抖的痕迹。

“别在这冻坏了。”声音不大，被风扯得有点碎，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清泉击石般的温润质感，稳稳地穿进她的耳朵。

那手轻轻将油纸包放入她僵首几乎无法弯曲的冰冷手心。纸包尚有余温，温暖顺着手掌的冻木神经逆流而上，带来一丝刺痛和麻痹后缓缓复苏的错觉。

“……”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被冻得发紧，一丝声息都挤不出来。

对方没有再停留，甚至没等她看清那双在风雪中尤为明亮的眼。替她拉紧一下披风的动作显得异常熟稔利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动作，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没入狂舞的白色深处。快得让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头在风雪中飞扬的、比雪色略深的发丝痕迹。

纸包在掌心颤抖着打开一角，露出的并不是金银珠宝。只是一块最寻常不过的麦饼，烤得焦黄，还带着烘炉里残余的温暖气息。

……

记忆的画面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映照在眼前这张同样被定格于青铜中的脸上！那份短暂的、来自几乎陌生人的一丝暖意，曾经是她掉入深不见底寒潭里握住的唯一一根稻草。那个风雪中的清瘦身影，有着温润眼神和略显倔强抿起的唇……那双眼睛！那双在药王谷囚室里最后望向她、饱含痛苦与无声告别的眼！

“……林霄……？”

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仿佛被千刀万剐般的剧痛，这个名字终于从沈青禾被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滚了出来。不，不该是他！眼前是阿雪，她亲手抱进炉中试图挽回的阿雪！可这张脸……这眉峰、鼻梁、唇角的弧度……这青铜塑造的，分明就是药王谷少主林霄的模样！纵然只有七分相似，那剩余的三分也在这冰冷的材质和僵硬感中被无限放大其重合的部分！

嗡——

炉体猛地剧颤！仿佛承受不住内在能量冲击的嗡鸣回荡在空旷的洞穴中，震得地面碎岩簌簌滚落。

就在那口由青铜巨树残骸熔铸而成的粗糙三足炉鼎表面，那些刚刚显化的药王谷万仞壁、禁地青铜巨门浮雕之下，幽蓝色的光芒在炉壁内部再次被疯狂点亮、汇聚！一条条复杂、诡秘、如同经络血脉般的巨大符箓脉络，在那些斑驳嶙峋的炉壁上陡然浮现！

它们由冰冷纯粹的蓝光勾勒而成，笔走龙蛇，纠缠盘绕，散发着无法言喻的禁制与扭曲之力，瞬间将整尊炉鼎包裹其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活动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符文囚笼。

那些扭曲游走的幽蓝符文……那种禁锢灵魂、抽剥血肉能量的冰冷意志……沈青禾曾在某个比地狱更恐怖的地方，无数次窥见其血腥运转的狰狞痕迹！

正是千机引炼傀炉最核心的控制符箓！由林玄冥——那位道貌岸然的药王谷谷主，亲手刻画、用以精准操控火候与抽魂炼魄的无上邪禁！正是这些符箓，曾经将活生生的林霄禁锢在那座炼狱之中，如同屠宰牲口般被那所谓的“父亲”，一点一点地……炮制成尸傀的无情原料！

幽蓝的符咒在冰冷的炉壁上无声闪烁，冰冷的光线流淌过青铜人像毫无生气的面孔轮廓，如同抚摸。那光跳跃着、明灭着，像恶魔无声的嘲讽，又似命运轮盘开启后发出的、冰冷无情的嘲弄声响，在这死寂的深渊里隆隆回荡。

轮回？献祭？何其残忍。

炉鼎幽幽矗立，青铜溶液早己凝固冷却，散发出金属固有的冰冷死意。蒸汽毒瘴皆己散尽，只余下冰寒刺骨的死寂。

鼎中铸就的人像赤裸而立。通体暗哑的青灰铜色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包裹了每一根发丝——连那瀑布般垂泻的长发亦是凝固的金属。没有柔软的温度，没有脉搏的跳动，只有冰冷的硬度折射着洞顶流淌下的幽蓝妖火。那具躯壳如同一件粗糙、拙劣的半成品，被粗暴地从熔炉里提取出来，毫无生气地杵在鼎中央。银色的、硬如金属丝的长发垂落在颈侧，纹丝不动。那被青铜复刻出的、几乎与林霄重叠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波动，连眼睑都未曾开启半分，只剩一对凝固的、紧闭的双眼线——死寂如古墓中挖出的青铜俑人。

可它确确实实存在着。是阿雪的残躯被抛入洪炉后，在未知意志的驱动下，强行重塑而成的、拥有人类轮廓的“结果”。是沈青禾亲手开启、却又最终失控的疯狂造物。

她孤零零地站在丈许之外，脚下是坚硬冰冷的岩石。刚才那股排山倒海般的眩晕和气血逆冲的激荡己然褪去，只留下骨髓深处漫上来的、透彻心扉的冰冷与空洞。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像被无形的铁水浇灌凝固，每一块肌肉都僵死着，只剩下控制不住的、极其微弱的颤抖。这颤抖如此细微，却无休无止，如同深秋寒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枯枝上的叶子。

她看着炉中凝固的青铜像。

视线如同被粘稠的血浆糊住，死死地粘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不敢有半分移动。不敢去看它是否睁眼，不敢去看那身体是否活动。仿佛只要不移开目光，那无法承受的恐怖现实就能被延缓到来。她就这样凝固在冰冷的石面上，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尊被彻底遗忘在时空夹缝中的石像，唯一活着的，是那被绝望与痛悔彻底穿透了的瞳孔。炉壁之上，幽蓝的符文依旧在无声地流转、明灭，像亿万只冰冷的嘲弄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