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咸菜罐里星辰

神界的烬火，星海的征伐，最终沉寂于地球某座三线小城的老家属院梧桐树下。

叶子黄了又绿。

三楼东户的阳台外，那棵老梧桐到底没能长成参天模样，却被左邻右舍的葡萄藤、牵牛花和不知谁家飘来的丝瓜秧缠成了生机勃勃的绿塔。风一过，叶片沙沙响，筛下碎金子般的光斑，落在阳台防盗网边那几个腌得发黑的瓦罐上。

咸菜特有的、混合着时间与盐分的醇厚气息，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与楼下早餐摊炸油条的焦香、隔壁刘婶炒辣椒的烟火气和平共处。

客厅不大，挤满了经年的旧物，却异常整洁。木沙发扶手上搭着钩针的隔热垫，玻璃茶几底下压着褪色的老照片。靠墙那架老旧的珠江牌立式钢琴上，立着一只通体玄墨色、看不出材质的水罐，里面斜斜插着一把沾着颜料的画笔。几只青白瓷的咸菜坛子就挨着它，坛口封得严实，沉淀着琥珀色的光。

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正在播放体育新闻。

“……在刚刚结束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百年纪念体育场，中国队以惊人的西比零击败了五星巴西队！十六岁小将叶云凡上演帽子戏法！一记禁区外世界波！一记精彩的鱼跃冲顶！还有一记堪称完美的勺子点球！球网被无情洞穿！马拉多纳之后，我们是否又见证了一位‘上帝之手’的继承人？不！是‘龙爪’！来自东方少年风暴席卷世界！……”

镜头激烈晃动，特写打在那刚刚捧起大力神杯的少年脸上。

汗水濡湿了桀骜不驯的黑发，球衣上印着的“Ye Yunfan”和背号“10”沾满草屑与胜利的印记。不同于球场上那种撕裂对手防线的凶狠与绝对的掌控力，此刻被队友高高抛向空中的少年，那双飞扬凌厉的眉眼弯了起来，盛满了纯粹赤诚的笑，露出一口白牙，像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大男孩。

他高高举起那座金光熠熠的奖杯，朝着东方奋力挥舞！

阳台的纱门被一只沾满蓝色油彩的小手推开。

“妈！我调出那个‘极光之蓝’了！快来看！” 少女的声音清亮得如同风铃相击。

叶云歌赤着脚跑进来，同样十六岁的年纪，身形纤细挺拔，如同一株抽穗的青竹。她扎着利落的高马尾，几缕发丝不服帖地粘在汗湿的额角，白皙的脸上蹭着几道钴蓝和钛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裤，沾满了斑斓的色块，像一幅未完成的抽象画。她举着手上一小块画板，兴奋地蹦跳。

苏清雪从厨房出来，腰上还系着洗得发白的格子围裙，手里端着碗刚拌好的黄瓜丝。岁月对她格外温柔，只在眉眼间沉淀下宁静湖泊般的温润。她放下碗，接过女儿手中的小画板，细细看去。画板上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抹蓝色，却仿佛凝固了冰岛夜空最璀璨冷冽的极光，蓝得惊心动魄，又在深处藏着暖调的生息。

“很好，” 她指尖轻触那抹蓝的边缘，混沌源海深处似乎都为之泛起一丝满意的涟漪，“再冷峻的星空，也会因为注视它的心意，藏入一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叶云歌嘿嘿一笑，得意地仰起脸，马尾辫骄傲地晃了晃。那双继承了母亲澄澈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比星空下的蓝还要纯粹。

厨房油烟机嗡嗡低鸣，炉灶上炖着什么，热气腾腾的香气混杂着咸菜的底蕴霸道地弥漫。客厅的体育新闻己切换，变成激昂的女主播声音：

“……让我们回顾昨夜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展厅发生的震动国际艺术界的奇迹！年仅十六岁的华人少女叶云歌，以一幅名为《烬海·初蒙》的大型油画装置，摘得象征最高荣誉的‘鸢尾金奖’！评论界惊呼：她笔下凝固的宇宙，是生命对浩瀚星河的温柔凝视！那蓝色深渊里燃烧的星火，是不灭的希望！……”

镜头掠过肃穆华丽的展厅中央，那幅巨作悬于纯白的墙面。深邃无垠如宇宙坟场的黑暗底色上，两道颜色相互纠缠、碰撞、融合……一道如埋葬无数星骸的冰冷灰烬，一道如混沌初开时最纯粹的蓝光生机。在画布的中央，在那片绝望与生机的交界处，两颗极其微小却光芒耀眼的星辰正在无声……旋转！

“看！老子的崽！” 一道清朗带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一双还沾着泥土的胶底运动鞋随意甩在门口。叶辰穿着洗得发硬的跨栏背心，肩头搭着块毛巾，短发梢还往下滴着汗珠。哪还有半分执掌万界死寂龙帝的威仪？高大的身板松快地倚在门框上，手里晃着只老旧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酽的茉莉花茶，香气混着热汗的腾腾气息。他下巴一扬，指向电视里那闪耀的蓝色画作和大力神杯的画面，眉眼舒展开，笑意首达眼底深处那曾冰封万载的渊谷。

苏清雪放下画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干净毛巾，走过去，自然地踮起脚尖，替高大的丈夫擦拭颈间的汗珠。

叶辰笑着低头配合，很享受那温凉手指划过皮肤的触感。眼神却越过妻子温润的发顶，落在电视上定格的那两个画面——一个绿茵场上飞驰呐喊的儿子，一个聚光灯下绚丽画布前的女儿。他手里那只粗糙的搪瓷缸子，杯壁上还印着某个国企“安全生产”的褪色红字，杯口氤氲着廉价的茉莉花香。

“妈——”叶云歌扒拉完最后一口黄瓜丝，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的油醋汁，“再腌两罐豆角吧！咸菜罐空了！” 她指着阳台方向那几个空了的瓦罐。旁边的画架旁，一幅新的巨大画框静静倚靠，覆盖着防尘的白布，露出的一角能瞥见深沉却暗涌无穷生机的蓝紫色彩正在流淌酝酿。

“知道了。”苏清雪温声应道，收回给叶辰擦汗的手，走向阳台那几个蒙尘的空瓦罐，熟练地揭开盖子，检查着内壁的盐霜。

“云凡——”叶辰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穿过敞开的窗户，回荡在安静的老家属院上空，清晰得如同贴耳低语，“你妈腌好新咸菜那天，就是你在北京跟阿根廷队踢友谊赛的日子，记得飞回来吃饭！敢迟到一个小时——”

话音未落。

遥远的欧罗巴大陆某处顶级训练基地。

淋浴间水流下，正仰头冲洗泡沫、结实的胸膛被大力神杯纹身图案占据了大半的少年，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水花西溅。

他懵懵地揉了揉被洗发水刺得有点发红的鼻子，嘀咕：“谁骂我？……不对！肯定是想家了！咸菜罐子要空了！” 想到这，少年英俊的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和他球场上杀伐果断判若两人的阳光笑容。

阳台外，夕阳沉没前的光芒如金粉泼洒。老梧桐依旧沙沙作响，筛下的光斑在几个蒙尘的瓦罐口跳跃。叶辰端着那只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破搪瓷缸子，深深呷了一口滚烫浓酽的茶，满足地叹了口气。蒸腾的水汽氤氲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身边，妻子正弯着腰，细致地擦拭那些空空如也、又即将被家酿时光填满的坛坛罐罐。儿女的光环闪耀在世界的两端，而他们此心安处，不过方寸。咸菜坛里，自有星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