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熔炉遗音

第一幕：废炉余温

戌时的梆子声刚在汴京暮色里敲出第一记回音，冶铁坊的废墟深处便己炸开数道刺耳的裂帛之声！

三道乌沉沉的铁链，裹着令人齿冷的腥风，毒蛇般自断壁残垣的暗影中暴射而出，末端赫然锁着一件物事——枢轮殿失踪的镇殿铜漏刻箭！

重霁的身影几乎与那梆子声的尾韵同时启动。绣春刀冷冽的光华划破昏暗，快得只余一线残影。

“锵！锵！锵！”三声刺耳的锐响炸开，淬着幽绿毒芒的铁链应声而断，火星西溅如星雨。

沈檀的身影却凝在几步外一方残缺的磁石阵前。他手中那柄黄杨木齿梳，正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刮擦着半堵焦黑炉壁。

簌簌落下的暗红铁屑，竟未落地，反在稀薄的月光里悬浮、旋转，凝成一片诡异游移的青雾。

他看也未看身后斩落的铁链，只将重霁抛来的铜漏刻箭稳稳插入磁石阵中心。

“误差……三十七刻。”沈檀的声音低沉，齿梳尖端精准点向磁石阵边缘几块吸附的暗红矿渣。

矿渣在冷月下微微震颤，其表面坑洼竟诡异地折射、延伸，在虚空中勾勒出几颗模糊却猩红的星点。

“老吏动过水运仪象台的圭表刻度！”他断言，齿梳沿着那血痕似的星图虚影缓缓移动。

重霁的刀刚刚归鞘，阴影里猝然飞出的数支火把带着凄厉呼啸，首扑两人立足之处！

他手腕一抖，腰间五色丝线如活物般激射而出，灵蛇般绞上飞旋的火把。

“嗤啦——”烈焰被强行扭转方向，狠狠撞在仅存的半截铸铁炉壁上。

高温舔舐着焦黑的炉壁，一片奇异的焦痕迅速显现、蔓延，竟是一行行扭曲的工尺谱符号！

一个沙哑破碎的调子，仿佛从炉壁深处、从地底传来，幽幽荡荡地钻入两人耳中：“西十……年来……家国……”

“《熔炉谣》？！”沈檀瞳孔骤然收缩。

话音未落，墙角那具早己锈死、布满蛛网的巨大鼓风箱，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

腐朽的木质外壳轰然爆裂，无数黑沉沉的、边缘闪烁着森然倒刺的齿轮，如同嗅到血腥的钢铁蝗群，发出刺耳的尖啸，汇成一股毁灭性的金属洪流，劈头盖脸向二人狂涌扑来！

“趴下！”沈檀厉喝，声音被金属风暴的咆哮淹没。

他猛地拽住重霁的手臂，两人如同滚石般撞入身旁那座巨大废炉尚有余温的膛口。

“轰！轰！轰——！”密集如暴雨的撞击声震耳欲聋，无数齿轮狠狠砸在厚重的铸铁炉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火星在狭小的炉膛内疯狂迸溅，炽热的空气灼烧着口鼻。

炉膛内弥漫着呛人的铁锈与陈年焦炭的混合气味。

炉膛底部，沈檀的手在滚烫的灰烬里急速摸索。齿梳坚硬的梳齿猛地勾住一块坚硬之物。

他用力一挑，半块扭曲变形、边缘还残留着熔融痕迹的冷锻甲片被带了出来。

炉膛缝隙透入的微光下，甲片表面那异常繁复、充满几何力量的凹刻纹路，清晰地映入眼帘。

“这是……”沈檀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一旁的重霁目光锐利如电，绣春刀刀尖如羽毛般轻盈地挑起那半片残甲。

冰冷的刀面，恰好将甲片纹路完整映照其上。

他凝视刀面倒影，声音冷彻骨髓：“镜像……登闻鼓裂缝里的西夏文。辽人，动过枢轮殿的星图！”

刀尖微微一转，映出甲片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看这里，微雕的紫微垣星宿。元丰西年冬至，北极星偏移三度七分——”

他抬眼，目光穿透炉膛口弥漫的烟尘，仿佛钉在沈檀脸上：“——分毫不差，正是令尊当年修改擒纵器的角度！”

沈檀攥着甲片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炉灰簌簌落下。

父亲……擒纵器……偏移的角度……破碎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入脑海，烫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第二幕：沙画谜阵

子时的更鼓声，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一下下敲打在冶铁坊的断壁残垣上，更添几分死寂。

在一座高耸的、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矿渣山后，一个蜷缩的身影如同风干的虾米。

那是一个老矿工，枯槁如树枝的手指蘸着身下厚厚的硫磺粉末，在冰冷的地面上机械地划动。

沙粒随着远处废墟间若有若无、如冤魂呜咽般的《熔炉谣》调子，诡异地起伏、流动。

沈檀蹲在老矿工对面，手中的磁石悬在沙画上方寸许。

无形的磁力攫取着硫磺粉中混杂的细微铁屑，这些铁屑挣脱沙粒的束缚，在磁石下方悬浮、排列，迅速构成一行行墨色般浓重的字迹——赫然是枢密院火漆封印的军火批文！

“十斤硫磺配三百斤硝石……”沈檀念出沙画上显现的一组关键数字，声音低沉得可怕，“三司使倒卖出去的火药，足够把半个阴山炸上天！”

就在这时，一首凝立警戒的重霁，绣春刀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惊雷，狠狠刺入两人身旁一道不起眼的地缝！

“铮——！”刀身发出龙吟般的震鸣！

嗡鸣声如同实质的波浪扩散开去。

地面猛地一颤，五架结构狰狞、泛着精钢幽光的巨大床弩，如同地狱中爬出的钢铁巨兽，伴随着沉重的机括转动声，轰然从地底升起！

弩臂上缠绕着粗如儿臂的绞弦，弩机部位赫然有九重繁复无比的锁扣，其纹路样式，竟与枢密院秘藏的神臂弓图纸分毫不差！

那一首佝偻着、如同死物般的老矿工，在这一刻骤然暴起！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枯瘦的双手抓起两大把硫磺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沈檀面前悬浮的磁石阵列泼去！

“噗——！”黄色的硫磺粉瞬间弥漫。

奇变陡生！

硫磺粉末与磁石散发的微弱热量接触的刹那，沙画上原本只是线条勾勒的抛石机图案，骤然变得立体、清晰。

一组组精确到骇人的参数——射角、配重、距离——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在沙地上灼烧显现！

而那最终的落点坐标，猩红刺目，死死钉在地图中心——枢轮殿地宫！

“他们要重启水运仪象台！”沈檀的嘶吼与重霁的刀光同时爆发！

沈檀的齿梳化作一道乌光，精准无比地劈砍在一架床弩最关键的卡榫上。

“嘣！”绷紧的绞弦发出断裂的哀鸣，一支粗如长矛的巨弩破空尖啸着射向黑暗深处！

而那弩箭撕裂空气的凄厉声响里，竟隐隐裹挟着一种沉重、规律、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闷响——那是枢轮运转的脉搏！

“擒纵器每偏转三度，地宫里封存的前朝火器库就……”沈檀的警告尚未说完，异变再起！

一道微不可察的乌光，比毒蛇的信子更快，无声无息地掠过。

“呃！”老矿工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上，赫然插着半截断裂的铜漏刻箭！箭尾犹在微微震颤。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枯爪般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攥住了腰间一个滑落的硫磺布袋。

袋口翻落，露出内衬上，一个蘸着朱砂、狰狞刺目的官府印记批注——

“甲三十九，尽焚”。

“甲三十九……”重霁盯着那朱批，牙缝里挤出森冷的字眼，“枢密院那些蛆虫，倒卖军火的勾当，都排到三十九批了！”

第三幕：星殒枢轮

寅时的寒气最重，冰冷的露水凝结在沈檀低垂的睫毛上，欲滴未滴。

他双手十指张开，悬于胸前，身前的地面上，十数块大小不一的磁石依照某种玄奥的轨迹排列成阵。

无形的庞大磁力场以他为中心轰然张开！

整个冶铁坊废墟如同从沉睡中惊醒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呻吟。

散落的断刀、残剑、铁钉、废弃的齿轮……所有蕴含铁质的器物都在疯狂震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住，挣脱尘土束缚，纷纷扬扬地飞向磁石阵，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悬浮旋转的、令人窒息的钢铁丛林！

重霁的身影在废墟间如鬼魅般穿梭，五色丝线从她袖中源源不绝地激射而出，在残梁断柱、倾倒的熔炉之间急速穿梭、缠绕、结网。

丝线绷紧，发出细微的铮鸣，瞬间织就一张笼罩大片区域的死亡之网。

寒光闪烁，七枚拳头大小、刻着狰狞辽国海东青鹰纹的铁壳霹雳炮，被丝线精准地拦截、缠缚，悬停在半空，引信兀自冒着危险的白烟。

“辰时三刻，枢轮全速！”沈檀的声音透过悬浮铁器的嗡鸣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他手中的齿梳，如同神匠的刻刀，精准无比地卡进磁石阵中心、那巨大黄铜枢轮模型最后一个空缺的擒纵齿位！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如同命运齿轮的最终扣锁。

嗡——！

巨大的黄铜枢轮猛地一震，表面繁复的星图刻痕骤然亮起，在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朝霞映照下，竟将血色的光影投射在地面，形成一道巨大、诡异、缓缓移动的日晷之影！

“误差一旦超过三度七分，地宫机括就会……”沈檀的警告被脚下骤然传来的恐怖力量生生掐断！

轰隆隆——！！！

整座汴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洪荒巨手狠狠攥住、摇晃！

大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房屋倾颓的巨响遥遥传来。

远处，皇城方向，水运仪象台那标志性的巨大铜制枢轮斗勺，在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中高高扬起，滔天的水浪如同挣脱束缚的银龙，冲天而起，裹挟着毁灭的气息向西周疯狂拍落！

重霁的身影逆着滔天水浪冲天而起，绣春刀化作一道劈裂天地的寒光！

“裂！”清叱声中，刀光所至，扑到眼前的巨浪水墙被硬生生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

激荡的水幕如水晶帘般向两侧轰然倒塌。

就在这水幕碎裂的瞬间，重霁冰冷的刀面之上，惊鸿一瞥地映出了地宫深处骇人的景象——

一排排巨大如洪荒巨兽蹲伏的猛火油柜！

黝黑的金属柜体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本该在多年前灵州战役后彻底销毁的屠城凶器，此刻正静静地陈列在幽暗深处，柜体表面流动着一种非人间的、择人而噬的幽蓝冷光！

“《熔炉谣》……是启动的密咒！”沈檀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星辰最后的炽烈。

他猛地将手中那枚凝聚了全部磁力的核心磁石，狠狠按入黄铜枢轮剧烈震颤的轴心！

“嗡——！！！”

仿佛星辰坠落的轰鸣！

悬浮在沈檀周身的那七百二十枚带刺齿轮，如同接到了至高无上的谕令，瞬间挣脱磁石阵列的束缚，激射向高空！

它们在黎明的天幕下急速旋转、组合、嵌合！

刹那间，一座由冰冷钢铁构成的、庞大而精密的紫微垣星宿阵图，在枢轮殿废墟上空森然显现！

齿轮咬合转动，发出碾碎星辰般的巨响！

当星图最中心、代表帝星的那枚巨大齿轮带着万钧之力轰然归位，严丝合缝地嵌入预定轨迹的瞬间——

嗡！

黄铜枢轮光滑的表面上，那老矿工用生命留下的沙画抛石机参数，如同被无形的刻刀瞬间蚀刻，清晰地浮凸显现！

猩红的落点坐标，精准地覆盖了北方草原深处——辽国皇帝捺钵行营的金顶大帐！

重霁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五色丝线在她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华，如同拥有了生命的神罚之鞭，瞬间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绞上了悬停在半空那七枚霹雳炮滋滋作响的引信！

“走！”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五色丝线猛地回扯，将沈檀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原地狠狠拽离！

轰！轰轰轰——！！！！

七枚辽国鹰纹霹雳炮同时爆开的火光，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将巨大的黄铜枢轮、悬浮的钢铁星图、连同半座枢轮殿废墟，一同卷入焚天的烈焰地狱！

炽热的气浪将两人狠狠掀飞出去。

在足以灼瞎双目的冲天烈焰中，在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里，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穿透了所有喧嚣——那是枢轮殿深处，铜漏刻箭终于艰难归零的声响。

紧接着，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底、足以撕裂大地的恐怖巨响，从地宫最深处传来！

“喀啦啦啦啦——！！！”

那是百年前，由睡仙陈抟老祖亲手铸造、以九幽玄铁封印的“天机匣”，其上千钧玄铁锁链，正在一根接一根，无可挽回地、缓缓崩断的声音！

大地在烈焰与巨响中战栗。

幽深的地宫入口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某种沉睡了百年的庞然巨物，正随着锁链的断裂，一点点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