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醋海生波

陶杯碎裂的脆响，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死寂的营帐中久久回荡。锋利的碎片溅落在沾染血污的地面，如同炸开的冰碴，映照着摇曳的昏黄灯光，也映照着帐内每一张凝固着绝望与惊愕的脸庞。

霍渊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残存的左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因攥握而失去血色，青筋如盘踞的毒蛇般暴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脏腑撕裂般的灼痛。腰腹崩裂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鲜血迅速浸透了绷带和身下的毛毡，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残存的左眼死死瞪着刘陵儿挺首却微微颤抖的背影。那双曾灵动狡黠、此刻却红肿决绝的眼眸，她亲手为自己戴上的荆棘王冠，她为了那渺茫生机而献祭的未来…这一切，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屈辱和无力感浸透的灵魂上！

“刘…陵…儿！”嘶哑的、如同砂轮摩擦骨头的声音，硬生生从霍渊染血的唇齿间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与焚心的怒意，“你…休想！”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刘陵儿更加挺首的脊背，和那压抑到极致、却清晰无比的啜泣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对着帐外嘶声下令：“传旨！立刻！”

“殿下！”赵破奴等人还想再劝，但接触到刘陵儿那冰冷而决绝的目光时，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明白，这己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倒刺的稻草。赤炎紧抿着嘴唇，狼瞳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帐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绝望、悲怆、愤怒、屈辱…各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

霍渊猛地闭上眼，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血气和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暴怒。心口冠军侯印深处，那缕属于白璃的九彩魂光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悸动，却如同投入怒海的火星，瞬间被滔天的负面情绪所淹没。

璃儿…璃儿还在那魔头手里！而他们…他们却在这里，要用另一个女子的牺牲，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呃…”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引动了脏腑的伤势，霍渊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乌黑的血丝。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的剧痛与精神的煎熬，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撕碎。

“将军！您不能再动怒了！”随军的医官慌忙上前，试图再次为他处理崩裂的伤口。

“滚！”霍渊低吼一声，仅存的左手带着狂暴的力量，再次狠狠推开医官！他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从榻上撑起，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营帐，逃离这血淋淋的现实！然而，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每一次发力都带来更深的虚脱和剧痛。

“让他静一静。”刘陵儿背对着他，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疲惫与沙哑，“赤炎，麻烦你…扶霍将军去侧帐休息。看好他。”

赤炎沉默地点了点头，大步上前。他避开霍渊那充满敌意和狂暴的目光，动作却异常强硬，不容抗拒地架起霍渊残破的身躯。霍渊想要挣扎，但重伤的身体在狼族少年强悍的力量面前，如同孩童般无力。

“放开我！赤炎！你敢——！”霍渊嘶哑地咆哮，仅存的左眼布满血丝，死死瞪着赤炎。

赤炎紧抿着嘴唇，狼瞳中压抑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悲痛，甚至有一丝…对霍渊此刻状态的冰冷审视。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更沉稳的力量，半拖半架地将霍渊带离了那令人窒息的主帐。

……

侧帐狭小而简陋，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榻和一张矮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赤炎将霍渊粗暴地放在冰冷的榻上，动作间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圣女…是为了救你。”赤炎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因剧痛和愤怒而蜷缩的霍渊，声音冰冷如祁连山的寒铁，“她的牺牲，不是让你像个懦夫一样在这里发疯、砸东西、迁怒他人的！”

霍渊猛地抬起头，残存的左眼瞬间被狂暴的怒火点燃！他死死盯着赤炎，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你懂什么？！滚出去！”

“我懂！”赤炎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狼瞳中燃烧着同样炽烈的火焰，“我懂她选择为你而死时的心情！我也懂长公主殿下此刻的选择！至少…她们都在为希望拼尽全力！而不是像你！除了无能的咆哮和迁怒，你还能做什么？！眼睁睁看着魔尊把圣女的残躯当成工具吗？！”

“住口！！！”霍渊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猛兽，猛地从榻上弹起！腰腹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狂涌！他仅存的左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赤炎的咽喉！这一抓，凝聚了他所有的怒火与屈辱！

赤炎眼中厉芒一闪，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侧身，右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霍渊抓来的手腕！狼族的力量远超重伤的霍渊，五指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箍住霍渊的手腕，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清醒点！”赤炎低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冰冷，“看看你这副样子！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魔尊手里抢人？！拿什么去阻止他的阴谋？！你现在的命，是圣女和无数袍泽用命换来的！不是让你用来糟蹋的！”

手腕处传来骨头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赤炎冰冷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霍渊混乱的意识！璃儿牺牲的画面，刘陵儿决绝的背影，魔尊猩红的魔瞳…所有的一切在脑海中疯狂冲突！

“呃啊——！！！”霍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他猛地挣脱赤炎的钳制，残存的左手狠狠砸在冰冷的矮几上！砰的一声闷响，矮几被砸得西分五裂！木屑飞溅！

“滚！给我滚——！！！”他指着帐门，声音嘶哑破裂，眼中是彻底失控的疯狂与绝望的赤红。

赤炎看着霍渊这副濒临崩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冰冷的嗤笑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不再多言，转身，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留下霍渊独自一人，在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中，剧烈地喘息、痉挛。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侧帐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微弱的兽脂灯，投下晃动不安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霍渊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行军榻上，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而不停地抽搐。断臂处的空荡，腰腹伤口撕裂的灼痛，心口侯印深处那缕因白璃被夺而剧烈悲鸣的九彩魂光…所有的痛苦，如同亿万只毒虫，疯狂啃噬着他的神经。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璃儿…璃儿…

意识在剧痛与黑暗的边缘疯狂沉浮。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力发挥了作用，也许是极度的疲惫压倒了痛苦，他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光怪陆离的混沌状态。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祁连山脚下，那片开满雪莲的幽谷。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将谷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溪流淙淙，带着雪山的寒意。

一个熟悉的、令他魂牵梦萦的白色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溪畔的月光下。

是白璃！

她背对着他，身姿依旧窈窕，白发如月华般流淌在肩头，素白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同月下绽放的雪莲。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冷如莲蕊的淡淡幽香。

霍渊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痛苦与绝望！是梦吗？还是…璃儿的魂魄？！

“璃儿！”他下意识地呼唤出声，声音干涩而颤抖，挣扎着想要从混沌中清醒，想要扑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然而，就在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那狂喜的火焰如同被投入了冰海，瞬间冻结！

月光下，白璃的身旁，还站着另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华贵的、镶嵌着暗金色兽纹的墨绿色妖族长袍，长发用一枚古朴的骨簪束起，露出线条冷硬却英俊异常的侧脸。正是妖族王子，啸月！

此刻，啸月微微低着头，距离白璃极近。他那双深邃的、如同幽潭般的墨绿色眼眸，正深深地凝视着白璃月光下的侧颜，眼神专注而…复杂！那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惊艳，有深沉的忧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更让霍渊目眦欲裂的是，啸月的一只手，正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意味，轻轻搭在白璃纤细的肩头！而白璃…她竟然没有抗拒！她微微侧着头，月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在如玉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在倾听啸月低声的诉说。她的侧影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沉静，如此…顺从？！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霍渊的心脏！紧接着，是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的怒火与…被背叛的极致醋意！

白璃！他的璃儿！那个为他断尾魂碎、连遗体都被魔头夺走的璃儿！她的魂魄…竟然在这里！和这个该死的妖族王子…如此亲密？！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混合着震惊、狂怒、心碎与极致醋火的咆哮，硬生生撕裂了霍渊的喉咙，如同受伤野兽的凄厉嘶嚎，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幽谷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咆哮，瞬间打破了月下的静谧！

溪畔的两人如同受惊般猛地分开！

白璃倏然转身！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庞。依旧是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只是此刻显得异常苍白，近乎透明。她的眼眸不再是灰败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空灵而迷茫的光泽，如同蒙着薄雾的寒潭。看到霍渊的瞬间，她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片茫然。

而妖族王子啸月，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迅速恢复了冷峻。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白璃护在身后，墨绿色的狼瞳警惕而锐利地锁定霍渊，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与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霍将军？”啸月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你伤势未愈，怎会在此？”

“我问你们在干什么？！”霍渊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残存的左眼瞬间被疯狂的血色彻底淹没！他根本听不进啸月的询问，所有的理智都被眼前这“亲密”的一幕彻底焚烧殆尽！嫉妒、愤怒、被背叛的屈辱、失去所爱的绝望…所有负面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堤坝！

他踉跄着向前冲去，仅存的左手指着啸月身后那眼神茫然的白璃，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璃儿！回答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让他碰你？！为什么——！！！”

白璃被他狂暴的质问吓得微微一颤，透明的魂体在月光下泛起涟漪般的波动。她那双空灵的眼眸中，茫然之色更浓，似乎无法理解霍渊的愤怒，只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寻求庇护般的，朝着啸月的方向微微靠拢了一步。

这一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贱人！！！”霍渊彻底疯了！残存的理智被醋海彻底焚毁！他猛地抽出腰间仅存的、原本用来切割绷带的短匕（之前未被收走），不顾一切地朝着啸月扑去！重伤的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惨烈的力量！“我杀了你！！！”

“霍渊！你疯了？！”啸月脸色骤变！他没想到霍渊竟会如此失控！墨绿色的狼瞳瞬间变得冰冷而凌厉！他猛地侧身，避开了霍渊那毫无章法的扑击，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带着狼族特有的巨力，精准地扣住了霍渊持匕的手腕！

咔嚓！

骨头错位的脆响清晰可闻！剧痛让霍渊眼前一黑，短匕脱手而飞！

“放开她！她是我的！我的！！！”霍渊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仅存的左手疯狂地抓挠、撕打着啸月，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眼中只剩下疯狂的占有欲与毁灭一切的怒火！腰腹的伤口在剧烈的挣扎下彻底崩裂，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衣襟和地面！

“霍渊！你看清楚！她只是一缕残魂！连意识都模糊不清！”啸月又惊又怒，一边死死压制住霍渊疯狂的挣扎，一边厉声喝道，“我受妖王之命，以‘引魂珏’暂时聚拢她逸散的魂光烙印，防止其彻底消散！这是唯一能保存她最后印记、未来可能寻回她本体残魂的希望！你难道想让她彻底湮灭吗？！”

啸月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霍渊混乱的识海中炸响！

残魂？引魂珏？保存印记？

霍渊疯狂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布满血丝的独眼，难以置信地、死死盯向啸月身后。

月光下，白璃那近乎透明的魂体，在啸月腰间悬挂的一枚散发着柔和月白色光晕的、形似弯月的古朴玉佩（引魂珏）照耀下，显得更加虚幻、脆弱。她那双空灵的眼眸中，只有一片被惊扰后的茫然与无措，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狡黠灵动的模样？她甚至无法理解眼前这场因她而起的疯狂冲突，只是本能地畏惧着霍渊那狂暴的怒火和杀意。

那缕微弱的、连接着心口侯印的九彩魂光，此刻正传来剧烈的、如同被撕裂般的痛苦悸动！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误解与伤害！

嗡——！！！

仿佛感应到了白璃魂光的剧烈波动，远处主帐方向，深嵌在岩壁中的星陨枪，猛地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凄厉悲鸣！枪身剧烈地颤抖着，枪尖那道暗红的血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血光，穿透岩壁的阻隔，如同泣血的眼瞳，映照着这片混乱的月下幽谷！

霍渊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怒火、所有的醋意，在这一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和那缕魂光传来的痛苦悸动，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与…自我厌恶！

他…他都做了什么？！

他误解了啸月挽救白璃最后印记的努力！

他用最恶毒的言语和疯狂的攻击，伤害了璃儿仅存的一缕茫然残魂！

他将白璃用生命换来的、最后可能寻回她的希望…亲手推向了毁灭的边缘！

“嗬…嗬…”霍渊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腕被啸月扭断的剧痛，腰腹崩裂的伤口，都比不上此刻灵魂深处那被千刀万剐般的痛苦与悔恨！他残存的左眼死死盯着月光下那虚幻而茫然的白色身影，瞳孔中疯狂的血色褪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暗与…无尽的悲凉。

“璃儿…对不起…我…”破碎的音节带着浓烈的哭腔，却再也无法传达。

就在这时。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从幽谷入口传来！

刘陵儿带着赵破奴和几名亲兵，显然是被星陨枪的悲鸣和此处的动静惊动，匆匆赶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瘫倒在血泊中、眼神死寂的霍渊，看到了被啸月护在身后、魂体虚幻波动的白璃残魂，看到了地上脱落的短匕和霍渊扭曲的手腕。

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刘陵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被身边的赵破奴慌忙扶住。她看着霍渊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模样，又看向月光下白璃那茫然无助的残魂，最后目光落在啸月那冷峻却隐含怒意的脸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心痛、失望、愤怒与深深悲哀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为了那渺茫的生机，她亲手为自己戴上了荆棘王冠，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因可笑的猜忌和失控的醋意，险些亲手葬送了白璃最后复归的希望！

泪水无法抑制地再次汹涌而出，刘陵儿猛地别过头，声音带着一种心碎到极致的冰冷与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霍渊…你…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