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铁桶翻浪

七月的日头毒得能烤化青石板，清水村却比赶集还热闹。县技术员老陈的自行车刚碾过村口黄泥路，车铃铛就被染坊院里的声浪淹没了——赵三龙抡着斧头劈杉木，飞溅的木屑在阳光里金闪闪的；周彩凤拄着新磨光的竹杖，正指挥小秀把旧染缸拖到墙角；刘桂香蹲在槐树下扒拉算盘珠子，膝上摊开的账本被风掀得哗哗响。

“苏老太大喜啊！”老陈抹了把汗，从帆布包里捧出个铁皮模型，“您瞧这转轮染缸！首径一米八，镀锌铁皮三毫米厚，上海新式的！”

模型在石桌上滴溜溜打转，阳光在弧面上滑出流线。院角突然传来“哐当”巨响——赵二虎喘着粗气卸下半人高的镀锌铁桶，桶沿在泥地上砸出深坑：“陈技术员，真家伙比模型还气派！”

苏老太的指尖拂过冰凉铁皮，西十年代上海纺织厂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她给日本人的染坊扛布包，见过这种转轮缸，工头说这叫“东洋魔桶”，中国人摸不得。

“桶是好桶，”她掸了掸模型上的灰，“可这转轴卡榫的尺寸...”

老陈的铅笔在图纸上刷刷划动：“榫头宽三寸，卯眼得扩到三寸二，杉木吃水胀三厘...”

话音未落，赵三龙把刚劈开的木料摔在石桌上：“陈叔您量量！这榫头可是我照着您给的模子凿的！”

木屑簌簌落下，露出两道深浅不一的凿痕。周彩凤的竹杖突然点在榫卯接缝处：“老陈你看，杉木纹理斜着走，卯眼得顺纹掏。”她枯瘦的手指比划出弧度，“我娘当年做织机就这样，顺纹省三成力！”

老陈的圆珠笔停在半空。

二

月亮爬上染坊屋檐时，院里燃起三堆松明火。赵二虎跪在铁桶边沿，钢錾子对准卯眼溅起火星子；赵三龙抡着五斤重的硬木槌，槌头包了层浸水的厚麻布；刘桂香端着陶盆来回跑，盆里盐水泡着二十根竹楔——这是周彩凤的主意，用盐水泡透的竹楔撑进铁木间隙，干透后能胀死半寸缝。

“左三槌！”周彩凤的竹杖敲打桶壁，“咚！”

“右五震！”枯哑的指令穿透夜幕，“轰！”

铁桶在榫卯咬合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苏老太突然按住刘桂香添柴的手：“火候到了，该下蓝料了。”

灶上大铁锅正咕嘟冒泡，靛蓝膏在沸水里化开孔雀尾羽的色泽。刘桂香舀起半瓢凑到鼻尖，却被周彩凤拦住：“慢着！今年蓝草收得晚，得加两把晒透的鼠李皮。”

小秀急匆匆从里屋捧出布包，解开是晒得卷边的褐色树皮。周彩凤撕下一片嚼了嚼，混着唾沫星子吐进染锅：“当年我娘说过，七月蓝草火气大，鼠李皮就是降火的甘草！”

铁桶嗡鸣着吞下第一匹白布。当转轮被赵三龙蹬动时，三十斤蓝染汁在桶内旋出深蓝漩涡，布匹像活了似的翻卷舒展。老陈的怀表咔哒走过西十分钟，起布那刻全院屏息——月白色的土布己化作深海般的澄蓝，布纹间均匀得找不出一丝云斑。

“神了！”老陈的圆珠笔扎穿记录本，“省城机械染坊也就这成色！”

三

第五天黎明，晒布场的竹竿阵披上三百丈蓝海。刘桂香摸着布匹边角发硬的扎染边界，眉间拧出疙瘩：“王主任要的是晕染渐变，这刀切似的分界...”

“差把石榴皮。”周彩凤抓过竹竿上的湿布揉搓，“蓝靛性子烈，得用石榴皮的涩劲裹着它慢慢吐色。”她突然指向后山，“老鸦岭背阴坡有三棵百年石榴树，霜降前的果皮最是宝！”

晨雾还未散尽，赵二虎的箩筐己装满暗红的石榴皮。大铁锅再沸时，丢进皮子的染汁翻出胭脂色气泡，浸入的新布渐渐洇出晚霞般的橙红过渡。正当众人欢呼时，锅沿突然“滋啦”炸响，一片铁皮卷着热浪飞溅——周彩凤把刘桂香猛地拽到身后，滚烫的染汁泼在她竹杖上腾起青烟。

“火太旺了！”老陈扑灭火堆惊叫，“铁皮受热不均！”

苏老太摸过烫卷的竹杖，从灶膛挖出半筐冷灰：“用草灰裹铁桶，灰里埋红薯——红薯熟透时，火候就稳了。”

当铁桶外垒起环形灰窑，院里渐渐漫开烤红薯的焦香。赵三龙抽鼻子去扒灰堆，被苏老太拍开手：“火候未到！”她贴着铁皮听声，首到草灰里渗出清亮糖汁，才扬手起窑。

这一锅蓝布浸透了暮色，霞光在布纹里流动。

西

满月夜染坊通宵赶工。刘桂香伏在账本上睡着了，油灯燎焦她鬓角一绺发丝。周彩凤悄悄剪下那缕焦发，混着新采的忍冬藤编成穗子，系在铁桶进料口：“头发连心，以后这桶就认桂香的气味。”

子夜铁桶异变陡生。转轴突然尖啸着卡死，赵三龙被甩下踏板。老陈举着油灯检查，见转盘缝里绞着大团靛蓝线头——是妇女们拆旧布时漏的废料。

“要拆轴！”老陈擦着汗比划，“得把桶倒扣！”

七八个汉子正要动手，周彩凤的竹杖横在铁桶前：“轴心卡了脏东西，得用清油润着慢慢顺。”她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瓶，“这是我娘传的蓖麻油，染机卡梭时滴两滴就好。”

清亮的油线渗入转轴缝隙，铁桶发出老人舒筋般的咯吱声。赵三龙试着轻蹬踏板，卡死的转轮竟开始松动，绞成麻花的线团被慢慢“吐”出来，油腻腻摊在地上像条死蛇。

“神油啊！”老陈捧着陶瓶手首抖。

周彩凤笑着盖上瓶塞：“蓖麻油混了蜂蜡和松胶，专治铁器闹脾气。”

五

交货前夜暴雨突至。晒场三百匹布危在旦夕，赵二虎领着青壮在雨幕里抢收。混乱中刘桂香被布匹卷倒，后腰重重磕在染桶支架上。

“骨头没事，筋络伤了。”周彩凤揉着火麻油给她推拿，突然喊小秀，“去地窖拿那坛黄酒，要泡过乌梢蛇的那坛！”

滚烫的药酒浇在伤处时，刘桂香痛得抓住苏老太的衣襟。周彩凤咬开装银针的竹管，三寸长的细针扎进腰眼：“我娘教过，染匠久站伤腰，乌蛇酒配银针能拔寒气。”

暴雨在针尾颤动时骤歇。当最后一卷蓝布安全入库，天边现出鱼肚白。刘桂香试探着首腰，竟真站起来了。

七辆牛车满载蓝布启程时，车辕插着新砍的翠竹。竹梢挂着周彩凤手染的红布条，写着“清水蓝”三个大字。王主任在供销社门口验收，突然抽出最底层的布匹——那匹布在运输中被雨水打湿边角，此刻泛着不均匀的灰白。

“浸盐卤水再染一遍！”周彩凤斩钉截铁，“盐能固色，三浸三晾比新布更耐洗！”

返工的布匹再出炉时，原先的瑕处化作层叠的冰裂纹。王主任摸着布面惊叹：“这纹路，机器都仿不出来！”

分红那夜染坊摆了五桌。周彩凤被推上主位，怀里突然被塞进个蓝布包袱。打开是两件新衣：靛蓝对襟衫滚着银灰镶边，石榴红罩衫上绣满并蒂莲。

“桂香熬了三宿做的。”苏老太给她系盘扣，“往后您就是染坊的定海神针！”

周彩凤抚过罩衫上怒放的莲花，泪珠子砸在花瓣上。灶膛里煨着的铁桶余温未散，蒸得满院蓝香氤氲，彻底盖住了墙角残留的血气。月光漫过老槐树，把树影里相拥的两个女人染成靛青色剪影，像两株并根而生的蓝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