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门面撑起来，暗流涌下去

易大川推开门，煤炉上的铝壶正"咕嘟"冒白汽，暖烘烘的水汽混着茉莉茶香漫出来。

上官飞龙当先跨进门槛，皮靴跟磕在青砖上发出脆响，转头时军大衣下摆扫过易小川的书包："小川坐炕头，你上官婶给你拿蜜枣。"王大脚早从蓝布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蜜枣在昏黄灯泡下泛着琥珀色，她往易小川手心塞了两颗，抬眼时目光扫过墙上新贴的奖状——"技术革新先进个人"，红纸上的金字被炉火烧得发亮。

"大川兄弟这屋里，到底比那西屋敞亮。"王大脚指尖蹭过奖状边角，"昨儿我在菜市场听人说，轧钢厂新调的科长是个女同志？"她说话时指甲上的银戒指闪了闪，余光瞥见易大川给茶碗续水的手顿了顿。

易大川把茶碗推到上官飞龙面前，茉莉花瓣在水面打着旋："王姐消息倒灵。"他垂眼盯着茶碗里的倒影，上官飞龙的脸在涟漪里忽明忽暗——这对夫妇说是来认门，实则是替上官飞燕探底。

前儿他应下婚事，可上官家在街道办管着物资调配，他得防着对方借亲家名义占便宜。

"大脚！"上官飞龙突然咳嗽一声，手指叩了叩桌沿，"没见大川兄弟忙？"他端起茶碗抿了口，喉结滚动时露出领口的红领章，"大川，我就一句话。

飞燕那丫头打小被她妈惯坏了，你多担待。"他说这话时眼神却落在易小川身上，小川正舔着蜜枣，嘴角沾着糖渣。

易大川心里跟明镜似的——上官家在考察他护弟的脾性。

他伸手替小川擦掉嘴角糖渣，语气里带了三分软："小川要是有个婶子，我高兴还来不及。"余光扫过王大脚瞬间舒展的眉头，他知道这关算是过了。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响，易大川起身掀开门帘，冷风卷着煤烟灌进来。

徐懋林跨在二八杠上，车后座绑着个牛皮纸信封："大川，厂部让我给你带个信。"他摘下棉帽，耳尖冻得通红，"人事调整文件下来了，明儿早会宣布。"

易大川接过信封时，手指触到封皮上的红戳——"红星轧钢厂革命委员会"。

他转身时，上官飞龙夫妇己经站在屋门口，王大脚正给易小川系围巾："小川明儿跟婶子去买花布，做花童得穿新衣裳。"上官飞龙拍了拍他肩膀，军大衣蹭得他肩膀发痒："大川，明儿厂子里要是有难处，言语一声。"

等上官夫妇的自行车声消失在胡同口，易大川关上门，信封在手里被捏出褶皱。

小川趴在炕沿剥橘子糖，糖纸窸窣响："哥，上官婶说喜酒要请全院吃喜糖。"易大川应了声，目光落在西屋紧闭的窗户上——贾张氏今儿吃了亏，保不准要使绊子。

他摸出信封里的文件，最上面一张是王宝钏的任命书，"技术科科长"几个字刺得他眯了眯眼。

第二日清晨，易大川踩着霜花进车间，机器轰鸣声里混着细碎的议论。"听说王科长昨儿把新做的蓝布衫洗了三遍。" "杨广副科长今早提前半小时来擦桌子。"他往技术科走时，正撞见王宝钏站在科室门口，手在衣角绞出褶皱。

见他过来，她猛地挺首腰板，蓝布衫上还沾着浆洗的白渍："易顾问早。"

"王科长早。"易大川扫过她胸前的工作牌——"技术科科长王宝钏"，新印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王宝钏喉结动了动，突然握住他的胳膊："易兄弟，我知道是你在主任跟前替我说话。"她眼眶发红，指甲掐进他胳膊，"我男人走得早，俩娃等着吃饭，我..."

"王姐。"易大川抽回胳膊，语气淡了些，"你技术过硬，该得这个位置。"他转身时，瞥见杨广从资料室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图纸。

杨广见了他，脚步顿了顿，又快走两步："易顾问，设备改良方案我重新标了重点。"他眼镜片上蒙着雾气，指节因用力泛白，"昨儿熬到后半夜，您看看行不？"

易大川接过图纸，纸页上的铅笔印还带着潮气。

杨广搓了搓手，哈出的白气模糊了镜片："我知道科长位置轮不到我，可我想把活干漂亮。"他低头整理桌上的工具，扳手撞在铁盒上发出闷响，"我闺女说，她爸要是评上先进，就给她买头绳。"

车间另一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易大川抬眼，见胡志明把游标卡尺摔在工作台上，铁家伙弹起来砸在墙上，砸出个白印子。"什么狗屁调整！"胡志明扯下工作帽，头发根根竖起，"老子干了十年技术，不如个新来的毛丫头？"他踢了脚旁边的工具箱，螺栓"哗啦啦"滚了一地。

胡图图蹲下身捡螺栓，藏青工服膝盖处磨得发亮。

他捡起最后一颗螺栓时，指尖在胡志明鞋尖轻轻点了点。

胡志明梗着脖子还要骂，见胡图图朝他使眼色，才梗着脖子闭了嘴。

胡图图把螺栓装进铁盒，抬头时笑得憨厚："胡哥，咱去仓库领材料？"他说着扯了扯胡志明的袖子，两人往车间后角走，身影被机器挡住。

易大川盯着两人背影，胡图图的工服后领露出半截红布——那是李德全常戴的红领章颜色。

他摸了摸兜里的文件，最底下一张是"模范工人"奖章发放名单，文广坤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午休时，文广坤攥着奖章来找他，铜质奖章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泛着光。"易兄弟，"他喉咙发紧，"我当临时工二十年，头回有人记得我。"他指腹蹭过奖章上的"红星"二字，眼尾的皱纹里泛着水光，"昨儿我闺女把奖章擦了三遍，说要挂在堂屋正中央。"

易大川拍了拍他后背，能摸到粗布工服下凸起的骨节。

文广坤突然挺首腰板，像年轻时在部队那样："往后技术科的活，我随叫随到！"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我听见胡图图跟胡志明说...说李德全主任这两日要下车间。"

下班时，易大川留在车间检查新到的轧钢模具。

机器声渐弱，夕阳从天窗斜照进来，在模具上投下金红色的影。

他俯身调整标尺时，余光瞥见两个身影在车间门口晃了晃。

抬眼望去，胡图图正拽着胡志明往暗处躲，胡志明的工帽檐压得低低的，胡图图的眼睛在阴影里发亮，像暗处的猫。

易大川首起腰，手指轻轻敲了敲模具，金属声响在空荡的车间里格外清晰。

那两个身影顿了顿，又往更暗的角落缩了缩。

他低头继续工作，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厂子的水，才刚翻起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