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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番外 明火执仗
1.
夏末的朱玄湖边,围着了一圈枫树,天阔云低,偶有枫叶落入水中,随着清波荡漾,自有一派画意诗情。
这日来朱玄湖游玩的人不算多,湖中停有几艘小木船,其中一艘半新不旧的船上头,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撑着篙划船,一个白衣青年捧一本野书坐在船尾。白衣青年生得俊俏,脸上透着些许薄红,眉飞色舞地读书,读到兴起,还念与撑船的人分享:“盛凛,你说这蓬莱仙岛上,莫非真同书里写的一般,有饕餮守岛不成?”
盛凛看他一眼,并不说话,不疾不徐地将船往湖里撑过去。
“不知道我们盛大侠和饕餮哪个厉害,”谢西槐没听见应答,也不追问,只是继续自言自语,他又翻了几页书,看见书里描写饕餮九丈九尺高,配图上长着大口,龇牙咧嘴,又赶紧补了一句,“你若是打不过它呢,也不必硬撑。打输又不丢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阵清风吹来,吹乱了谢西槐手里的书页,谢西槐按住了书,抬起头张望几眼,看见岸边那一艘大画舫,对盛凛道:“别往岸边去嘛,我想去那头看看那艘红画舫。”
盛凛看见船头挂的花纬,手中使力,反往另一头撑去,船身刚转,突地有人叫了一声:“盛师兄!”
盛凛和谢西槐齐齐回头去看,一个身穿深蓝剑袍的束冠青年冲着盛凛热情地招手,满脸皆是惊喜之色:“师兄!这儿!”
青年站在一艘游船上,他手里握着一把剑,剑穗子上挂有一块刻着问合派章符的白玉玉佩,迎着太阳闪着细腻的光。青年转头对划船的船夫道:“快快,往那头去!”
不多时,青年的船便到了盛凛的船边,他一个健步,跳到了盛凛船上,谢西槐坐在船尾,一时未反应过来,差点给青年踩住衣摆。谢西槐往里挪了挪,把外袍理了理,看着青年。
盛凛认出了青年:“见柏?”
卢见柏高兴地冲着盛凛点头:“师兄,武陵一别后,竟已有一载余不曾见了。”盛凛“嗯”了一声,问他:“你今日一人来游湖?”
“不不不,”卢见柏道,“我是和小云奉师父之命来擒一个偷了东西的小贼,小云在客栈落下了东西,现下回去取,我在这儿找找线索。”
“小贼?”谢西槐在一旁好奇地道。
卢见柏这才注意到谢西槐,他看看盛凛,又看看谢西槐,疑惑地问盛凛:“师兄这位是?”谢西槐身份特殊,他不想让盛凛为难,先抢道:“我是小谢,盛大侠的一个朋友。”
“噢。”卢见柏小心打量谢西槐,心中有些疑惑。盛凛的脾气出名得差,倒不是没有朋友,但他向来独来独往,并不是会无事与人泛舟朱玄湖的那种人,而这位小公子一双手又白又细,坐姿和动作皆不像会武。再有,“谢”是皇姓,那他的身份
“盛大侠的师父命他看护我。”谢西槐读出了卢见柏眼中的不解,又解释。盛凛瞥了谢西槐一眼,没说什么。
“噢!”卢见柏恍然大悟,若是师父有命,倒说得通了,他坐到谢西槐对面,问他,“谢公子和我盛师兄待往何处去?”
“苏州。”谢西槐喜滋滋地放下书,告诉卢见柏。
“这可巧了,我们要捉的小贼,也在苏州!”卢见柏一合掌,“你们去苏州可是有事?”
“也不是大事。”谢西槐突然变得支支吾吾,又看了盛凛一眼。盛凛替他解围,问卢见柏道:“你要追什么人?”
“上个月,寒冰玉给人偷走了,”卢见柏道,“我和小云寻了一路,终于在朱玄湖找到了些消息。”
“寒冰玉?”盛凛皱起了眉头,道,“寒冰玉怎么偷?”
寒冰玉是从极北之地挖出来的一种玉石,只需小小一块,便能让整个屋子冷得如在寒冬。这玉十分罕见,盛凛的师父因机缘巧合得了一块后,一直摆放在问合派的地窖中,用以保存食物,或在酷暑里拿出来驱散热气。
盛凛有此问,是因为寒冰玉不便携带。
人一旦与寒冰玉接触过久,便会行为迟钝,四肢难以动弹,最后会化为冻人。将寒冰玉取走后,过数日方会自行康复。
“说来也怪,”卢见柏道,“据那天被他捆住的弟子说,他拿一块东西裹住了寒冰玉,包了起来,寒冰玉的冷雾便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的?”盛凛又问。
“我这一路上一直打听,有没有异于常理的事发生,好巧不巧,昨天我们夜里到了朱玄镇,在酒馆里喝酒,我和一名船夫搭上了话,他告诉我们,前几日的一个早上,朱玄湖的一块水面,竟结了一层薄冰,”卢见柏指了指不远处的廊桥,“就在那儿。”
“我们今早上匆忙赶来,找到了第一个看见冰的人,是画舫上的一个姐姐,她说那天夜里,船上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那客人怀里一直抱着一个小布包,身上冷得很。落座后要了两壶酒,听了一段弹唱,便和衣而睡,第二天一早,他要走时,那姐姐碰见了他,他问去苏州要怎么走,姐姐便说与他知了。”
“听上去倒确是像偷走寒冰玉的人,”谢西槐附和。
他最爱凑热闹,转头去跟盛凛说:“不如我们和见柏一块儿去苏州吧,你也是问合派的嘛,贵派东西丢了你一起管一管。”
卢见柏见谢西槐这么说,心内颇为感激,他正愁怎么开口呢。
若是盛凛能助他们一路,那即便最后找不到寒冰玉,回师门也不用领罚了—大师兄都做不到的事儿,他们两个普通弟子,哪里做得好。再说了,寒冰玉这玩意儿,除了放在地窖里给师父存酒,并无甚大用偿。
不过话说回来,这谢公子说话也是够不客气的,不知一路过来是不是把盛凛得罪了个干净。
盛凛面上看起来倒并未生气,他将谢西槐松了的腰带系了系紧,低声对他道:“我看是你想管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西槐说了半句,想到卢见柏在边上,就没说完,硬生生拐了个弯,抓着盛凛的手,说,“那你管不管啊?”
盛凛把谢西槐的手握在手心,才说:“管。”
这时候,岸边传来一阵马蹄声,祝休云驾着马来了,他拉停了马儿,刚要把卢见柏喊过来,便看见了站在船头的盛凛。
祝休云立即愣住了,好半天才回神,喜道:“师兄!”2.
问合派上下五百余人,下设四院一堂,掌门季休,有一入室大弟子盛凛,还直管卢见柏和祝休云所在的问心堂。
祝休云四岁进问合派,在大合院里待了三年,被选入了问心堂。那时盛凛十来岁,剑法已初成,三战成名,问合派上下震动。祝休云和盛凛住得近,常替人给盛凛带信,自认是盛凛最为交好的一个同门。
他与盛师兄已经两年未见,寄给盛凛的信都有去无回,今日忽而得见,心中甚是喜悦,祝休云跨下马,站在湖边抻着头张望,只见盛凛撑着船篙,小舟微微左右摆着,徐徐向岸边靠过来。
祝休云眉头一蹙,刚想点着卢见柏骂他竟让师兄撑船,又发现船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像个富家小少爷,唇红齿白,眼睛很大。
祝休云隔了这么远,都看得见他又长又密的睫毛,他眨一下眼,就好像在看客心里轻轻刷了一下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小少爷手里拿着一本书,待盛凛停好船,就不疾不徐地向盛凛伸手,盛凛便松了船篙,将他拉了起来。
“小云,”卢见柏一个健步跳上岸,拍了一下祝休云的肩,对他道,“你的玉笛可找着了?”
“找着了,”祝休云对卢见柏道,又转向盛凛,道,“盛师兄怎么也在朱玄湖?”
“师兄要护送小谢公子去苏州,”卢见柏说,“我方才已经同师兄讲了寒冰玉失窃一事,师兄说愿意随我们一起去苏州察看。”
“噢。”祝休云看着盛凛搀着谢西槐的手臂,将他半抱上岸。
谢西槐听见了卢见柏的话,纠正他道:“不是护送我去苏州。”
“你们不是要去苏州吗?”卢见柏奇怪地问。
谢西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去阜城,我从没去过苏州,便想顺道先去游玩一番。”
卢见柏点了点头,对盛凛提议:“师兄,既然小云也来了,我们不如出发,夜宿扬州,如何?”盛凛看了看谢西槐,对卢见柏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走。两位师弟若是着急,可先行一
步。”
卢见柏呆了呆,心说这大白天的,哪里晚了,便开口询问:“盛师兄和谢公子今夜留在朱玄镇,是还有什么事吗?”
“事倒是没有,”盛凛低头看了谢西槐一眼,才道,“他睡得早。”祝休云和卢见柏皆是一愣,对视了一眼。
谢西槐听了立刻推脱:“我睡得可不早,见柏不是着急嘛,不如现在就走吧。”
“现在是申时,我们要骑三个多时辰的马,才能在子时到扬州。”盛凛提醒谢西槐。谢西槐撇撇嘴,拖长了调子对盛凛道:“知道啦。”
谢西槐最近跟着盛凛东奔西走,身体变好了,骑马也不怕了,和追云关系好得很,一走近追云,追云就高兴得直蹬腿。谢西槐走过去摸了摸追云的鬃毛,对它说:“追云追云,今天你可得跑快些,小爷还想早些到客栈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呢。”
追云低头用鼻子顶了谢西槐一下,谢西槐怕痒,咯咯笑了两声。盛凛也走了过来,将谢西槐托上马,然后自己骑了上来,紧紧环着谢西槐,一拉缰绳,追云乖乖地往祝休云和卢见柏那里小跑过去。
祝休云见盛凛和谢西槐共乘一骑,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四人驾马出城,往扬州疾驰而去。
从朱玄镇到扬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谢西槐很久未曾骑这么久的马,待到了扬州城里,他的腿都麻了,趴在追云身上,腰软软地匍着。
城里已经没什么人家亮着灯火,街上空落落的。只有零星几家客栈门口,还点着一盏夜灯。盛凛挑了家大些的客栈,停了下来,低头靠在谢西槐的耳边,问他:“还能下马么?”
谢西槐按着追云的鬃毛,抬起一点身子,转头刚要对盛凛说话,嘴唇不小心擦到了盛凛的脸。谢西槐的嘴唇很软,客栈门匾下的夜灯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谢西槐眼里因为困意有些湿润,嘴唇微张着,有些不自知的活色生香。盛凛按着他腰的手登时紧了紧,谢西槐也有些面热,小声对盛凛说:“你怎么总是靠得这么近啊。”
盛凛的二位师弟也追上来了。卢见柏见盛凛停着马不动,刚想问一问,就见盛凛先下马了。盛凛站在马边,牵住谢西槐的手轻轻一拉,谢西槐俯身抱住了盛凛的脖子。
盛凛将谢西槐抱下了马,打横抱在怀里,对师弟道:“今夜先住这里。”接着便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谢西槐被盛凛放在床上,就松开了手,半躺在床上对盛凛似真似假地撒娇:“盛大侠,我好累呀。”
“不是你自找的?”盛凛俯视着谢西槐,低声问。
“那我也想来看你们抓小贼,”谢西槐说,又加了一句,“你走得那样慢,每天夜里我都更累了。”
盛凛轻轻笑了笑,抬手压着谢西槐的肩胛,谢西槐伸手搂住了盛凛的脖子,眨着眼睛,嘴唇微微翘着,盛凛也没等多久,他就凑上来咬盛凛的嘴唇,又说:“我现在亲亲你,你今晚就不许弄我
了。”
盛大侠心安理得地承受了谢西槐的讨好,却并没有同意谢西槐的要求。3.
客栈只剩两间厢房,盛凛和谢西槐住一间,卢见柏和祝休云住一间。
祝休云不愿意和卢见柏一道睡,两人掷了铜钱,祝休云猜赢了睡床,卢见柏只好睡在地上。
卢见柏给自己铺了被子,躺下去,若有所思地问祝休云道:“小云,你说我们盛师兄和小谢,他们谁睡床,谁睡地上?”
“必定是谢公子睡床。”祝休云笃定地说,把烛灯吹熄了,也躺上床。卢见柏闻言,便问:“怎么如此确定?”
祝休云翻了个身,对卢见柏道:“谢公子那般金贵,怎能让他屈尊睡到地上。不过盛师兄和谢公子一道睡床,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谢公子和我一间房,我也愿意同他一道睡床。”
“什么,”卢见柏被祝休云这番言论深深地刺伤了,坐起来问,“小云,我们这么多年同门情意,还比不上见了半天的谢公子么。”
“那怎么能一样,”祝休云理直气壮道,“你看师兄那么傲气的人,都对谢公子温声轻语的。”卢见柏倒回冷硬的地板上,凄凄惨惨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祝休云醒得早,下楼才喝了两口粥,盛凛走了下来,对小二道:“再烧一桶热水上楼。”
看见摆在中间方桌上的粥桶,盛凛又道:“粥也送些上来。”“盛师兄!”祝休云对着盛凛招手,“一块儿来吃一些吧?”盛凛道:“不了。”
他说罢便上楼了,留着小二在底下纳闷自言自语道:“不是昨夜才送了一桶上去么。”这时候,卢见柏也下来了,坐在祝休云边上,问他:“盛师兄还未曾下楼?”
“下来过,又上去了,”祝休云道,“该不会是谢公子昨日骑马太累,病倒了吧?”看卢见柏不搭腔,祝休云又说:“应该听师兄的话,今早上再出发的。”
“不过三个时辰,不至于累病吧,”卢见柏喝了口粥,道,“不知在这扬州地界,有没有什么线索。”
“不如你我直接去苏州了事,”祝休云道,“在这里能打听出个什么来。”
“二位客官要去苏州?”端着小菜过来的小二听见了祝休云的话,忍不住地开口问。卢见柏见小二面露犹豫之色,立即问:“苏州是有何不便之处?”
小二先是四顾张望,见大堂里别无他人,才小声对卢见柏道:“客官有所不知,苏州城里在闹瘟疫呢。”
“瘟疫?”祝休云一惊,“这一路上都未曾听说啊。”
“嘘!”小二紧张地对祝休云比了一个手势,压低了声音道,“苏州瘟疫,在我们扬州城里说不得,探子到处都是,谁提苏州瘟疫,就要被抓进牢里去。”
“这是什么道理?”卢见柏皱着眉道。
小二摇了摇头,只道:“我只听闻,苏州城这场瘟疫来得凶猛离奇,现下苏州方圆十里都有官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我有个朋友前几天约好了要去苏州城送货,被官兵赶了回来,夜里喝酒的时候才敢告诉我。”
“竟如此严重?”祝休云蹙眉道。
小二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我亲眼见一个流浪汉在门口说瘟疫的事儿,被巡察的便服官老爷听见,拖走了。现在扬州城里也人心惶惶,谈苏州色变。”
祝休云和卢见柏对望了一眼,卢见柏对小二道了谢,给了他几个铜板,小二便去后屋了。卢见柏对祝休云道,“此事蹊跷,得去问问盛师兄。”
祝休云点头,两人一道上了楼,走到盛凛和谢西槐的厢房门口,刚要敲门,里头突然传出了谢西槐的声音。
客栈的房门上单糊了一层纸,什么声响也隔不住,谢西槐的声音传进门外两人的耳朵里,好似浸在水里一样,又轻又细,带着些埋怨叫“盛凛”,又说“明明说好的”。
盛凛的声音很低,站在外头听不清,可不知为何,听着总好像是在哄骗谢西槐似的。祝休云和卢见柏站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敲门,隔了一会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盛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问:“什么事?”
“师兄,能否进去再说?”祝休云问。
盛凛未直接回答,踏出一步,反手阖上了门,对二名师弟道:“在这里说罢。”
卢见柏先将方才小二对他们说的话,从头对盛凛重复了一遍,又问盛凛,这该如何是好。
盛凛想了想,道:“见柏,你轻功好,下午和我一道去一趟苏州,休云,你在客栈替我看着小谢。”
祝休云闻言,稳重地点点头,道:“师兄放心吧。我一定把谢公子照顾好。”
盛凛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丹药,递给两位师弟,道:“满阁的避秽丹。苏州不知是什么情形,先吃了防急症。”
盛凛让卢见柏回房准备些东西,又回房哄谢西槐。
谢西槐正呆呆泡在浴桶里,身上斑斑驳驳的,见盛凛进来,他也一言不发。
“西槐,我和见柏去一趟苏州,”盛凛走过去,把谢西槐抱了出来,放在床上,“你再睡一睡,睡醒我就回来了。”
他把谢西槐泡澡时束起来的头发扯散了,墨一般的黑发散下来,披在谢西槐肩上。
谢西槐还未穿亵袍,缩进软被里,拉起被子盖住了半边脸,瞅了盛凛几眼,支吾对盛凛道:“那你要早些回来。”
盛凛的手抚上他的脸,他就抬手和盛凛相握:“本王一觉起来,你若还没回来,就自己领罚。”盛凛笑了笑,道:“好。”
谢西槐见他根本不当回事,又强调:“本王罚你,就要打你手掌。”
盛凛将右手手掌展开了,道:“你先罚在前头吧,若我准时回来了,你再还我。”
谢西槐想了想,脸就红了,生气地说:“好好的一个大侠,怎么总是要来占我便宜呢!”
他抓着盛凛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愣了半晌,拉着盛凛的手,贴住自己的脸,可怜地对盛凛说:“早些回来嘛。”
盛凛看了他少时,低头寻着谢西槐的嘴唇吻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他:“我知道了。”谢西槐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盛凛又吻了吻他的额头,给谢西槐掖掖被角,将他的床帏拉了起来。
谢西槐听得盛凛关门,便翻身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下午,抬头一看,一个人坐在桌边打盹。谢西槐刚醒过来,脑袋不清醒,披上衣服走过去,刚要拍那人,那人醒了转过来,谢西槐吓得往后一缩:“是你啊祝师弟。”
祝休云给谢西槐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谢公子昨日骑马累着了吧?师兄和见柏去苏州了,命我守着你,我方才练了练功,不小心睡着了。”
谢西槐这才想了起来,他接过茶杯,也坐了下来,替喝了一口才又问:“苏州危险吗?”
“不清楚,”祝休云摇了摇头,说,“只知道方圆十里都封起来了,不过师兄和见柏服了避秽丹,谢公子不必太过担心。”
谢西槐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转头打量了祝休云一番,问他:“师弟,你可会下棋?”“围棋?”祝休云道,“略懂一二。”
“五子棋!”4.
谢西槐和祝休云的棋一下,就下到了申时,谢西槐头一点一点地,又快睡着了,祝休云精神好,放下一颗黑子。谢西槐来不及想这颗落子的用意,房门突地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了,发出“吱呀”—声,吓得他手一抖,把棋盘都搅乱了。
他回过头,盛凛和卢见柏从门外走进来,两人身上带着股寒气,面色都有些凝重。谢西槐嘴巴原本张了张,看见盛凛的表情,又闭起来了,乖乖坐着。
“苏州如何?”祝休云看他们走近,问道,“你们身上怎么寒气这么盛?”
卢见柏把门关上了,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一口,才说:“苏州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卢见柏和盛凛午时潜进苏州城,城外有一圈官兵护守,每个都戴着奇异的面罩,烈日当空,护城河却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城内街巷空无一人,冷得如寒冬腊月,越往城心去,寒意就越重。卢见柏和盛凛决定分头行事,卢见柏去民居里探探,盛凛再往城心府衙处去,约定半个时辰后,在城西那座高台处见。
卢见柏先入了一户苏州城边缘的民居,发现有一名妇人靠着桌子坐着,手撑着脸,卢见柏敲敲门,那妇人一动也不动,他顾不上礼节,上前探了探妇人的鼻息,又碰了碰那妇人的手,发觉妇人鼻息微弱,皮肤如冰块一般冷硬。
这是长期持着寒冰玉的人才会有的症像。
卢见柏又去了几所民居,房里的人也都和那名妇人一样,苏州城俨然成了一座冻城。
盛凛去府衙,发现府衙的内院中,竟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个人。那些人的脸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嘴唇干裂,皮肤冷硬若冰,但气息尚存。盛凛觉得院子里寒气盛得不寻常,四处看了看,发现院内四角各用红纸包了一块小小的寒冰玉,纸背上写着符咒,用蜡封住了口。
而知府的家中空无一人。
盛凛从府衙出来,和卢见柏在高台下见了面,两人说了各自所见的情形,一同观察着水中冰块的厚薄,竟在城里寻到了大大小小六十多块寒冰玉,以苏州城中轴为界,摆成了一个两人都未曾见过的阵法。
他们到了城东,原本准备先出城,盛凛忽然看见一堵墙下有个小水坑,一点冰也未结,便停了脚步,让卢见柏一道来看,果不其然,墙后有活人。
此时天色已暗,两人潜进去,听见两人的谈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大人莫要惊惶,待三日后老夫的丹药练成,得了瘟疫的人都能治好,苏州府还是原来的苏州府。”
“大师千万救救我,我和王爷为了压下此事,真真费劲了心思,”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若是传入朝堂,本官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谢西槐听完了,紧皱着眉道,“王爷晋王?”盛凛说是。
“谢公子不必担心,”卢见柏看谢西槐一脸忧容,宽慰他道,“我和师兄已经把事情在信里和师父说了。”
时候不早了,把事情说完,卢见柏和祝休云便回了他们自己的厢房。
房里只剩下盛凛和谢西槐,谢西槐就一下抓住了盛凛的手,道:“你没事吧?怎么会这么冷呢?”
“没事。”盛凛由他抓着,低头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地说。
“那个什么寒冰玉,不会将碰到的人都冻起来吧?”谢西槐觉得握着的手有些冷,便站起来,抱住了盛凛的腰。
“不会。”盛凛抬手将谢西槐束好的头发又解了,抚着谢西槐的背。
谢西槐将脸贴在盛凛的肩上,他觉得盛凛的声音里有笑意,就又对盛凛道:“你不许笑我,我真的有些怕。”
谢西槐语气里满是担心,听不见盛凛回话,他便抬起头,看着盛凛的眼睛,有些着急地问盛凛:“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啊?好像捂不热一样。”
谢西槐的眼睛又大又漂亮,里头什么别的也没有装,只装住了一个他最最记挂的盛大侠。
盛凛低头看了谢西槐少倾,终是忍不住吻住了谢西槐的嘴唇。盛凛的唇舌倒是不凉,像要吃了谢西槐似得凶猛,谢西槐给盛凛亲得全身发软,手攀着盛凛的手臂,眼看就要站不住的时候,盛凛将他抱了起来,放到床边。
“西槐,”盛凛解开了谢西槐的衣带,谢西槐的腿都不老实地要贴着盛凛缠上去了,盛凛又停了,摊开手放在谢西槐面前,对谢西槐道,“我来晚了,你罚吧。”
谢西槐抿了抿嘴唇,见盛凛一本正经,心想家法不能乱,打还是要打的,便伸手轻轻拍了盛凛的手心一下,说:“本王说罚,可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盛凛给他打了一下手心,谢西槐得意得要命,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问盛凛:“来跟本王讲一讲,你可知罪?”
盛凛把谢西槐还没抽走的手给握住了,对着谢西槐道:“草民不知,请殿下明示。”谢西槐愣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言而无信之罪!”
他衣衫半褪,并无什么威慑力,继续埋怨盛凛说:“我方才睡醒过来,差点把祝师弟当做你了。”
不等盛凛说话,谢西槐又问:“你们明天还去苏州吗,去的话让祝师弟一起吧,多个人多点帮衬。我在客栈能有什么危险呢。”
“不行。”盛凛断然拒绝。
“有什么关系嘛,”谢西槐轻推了盛凛一下,对他说,“你忘了吗。你带我上京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去买了衣服。也没怎么样。当时我都急哭了,你不是也没哄我。”
盛凛看着谢西槐,愣了愣。
谢西槐没有注意到,又随意地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啊,进京那时。”盛凛否认:“没有。”
“是么,”谢西槐将信将疑,又说,“那就是觉得我很麻烦。”
“也没有,”盛凛低头看着谢西槐,告诉他,“我只是在想,世子怎么这么爱哭。”“噢,这样,”谢西槐理直气壮地说,“可我就是爱哭,盛大侠有意见么?。”
“不敢。”盛凛让谢西槐坐在他腿上。
谢西槐觉得盛凛身上重新热起来了,便很高兴,碰碰盛凛的脸,又碰碰他的手,道:“总算不冷了。”
盛凛扣住了谢西槐的手腕,把谢西槐拉得贴在自己的胸口,叫他“西槐”。谢西槐给盛凛叫得有些面热,轻软地答他:“叫我做什么呢。”
“你”.盛凛低头看着谢西槐长又密的睫毛,顿了一会儿,才说,“跟着我,你吃苦了。”
富贵荣华可任挑选,谢西槐只愿与盛凛共游天下,一路过来不免要吹风淋雨,他却再也没有抱怨过。
“你说什么呢,”谢西槐抬头亲了盛凛一下,好像有些懵懂,又好像什么都懂,“盛大侠今天奇奇怪怪的,不会被寒冰玉冻坏了脑子吧,让我看看。”
说罢伸手要搭盛凛的额头,手才抬起来,就被盛凛牢牢捉住了。
他和盛凛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快乐无忧,天真拙稚,什么都没变,无什么都写在脸上,叫人连捧他在手心里呵护着的时候,都怕手心的温度让他不舒服。
“那时候应该陪你的,”盛凛说,“不该让你一个人去。”
不该让谢西槐骑一整天的马,不该让谢西槐跟他一道抛尸,不该克扣谢西槐的零花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买衣服、逛画舫,不该让他哭,让他疼,让他那么难受。
谢西槐看着盛凛,转转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以后陪我就好了嘛。”
5.
这天夜里,谢西槐上半觉睡得很香,下半觉却断断续续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到了苏州,从城门口往里去,经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他滴水未进地走了几万步,走得头晕眼花。谢西槐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他要去府衙找盛凛。眼看府衙就在前头,谢西槐停下来喘口气,定睛一看,忽地看见盛凛的衣摆从半开的大门中间晃过去,谢西槐心中大喜,往前几步,却发现一点都没能靠近府衙的大门。
谢西槐走过不去了。
他试了各种办法,跑得满头大汗,都不能靠近分毫。
谢西槐急坏了,他又见盛凛在门后经过,连忙大声叫他:“盛凛!”
梦里的盛凛没理他,整个人都冷冰冰的,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盛凛时,盛凛的模样—盛凛靠在王府后门的柱子上,背一把渡生剑,冷冷看着他。
谢西槐心中一凉,身上却跑得很热,只想快点到府衙门口,才好休息。他跑得没了力气,依然没到,只好停下来,盯着门缝,想看盛凛还会不会经过。
“西槐,西槐。”谢西槐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叫他,还晃他肩膀。
谢西槐不舒服地睁开了眼,看见盛凛低着头看他,皱着眉手里提着匆匆点的烛灯。谢西槐愣愣地坐起来,看着盛凛,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盛凛道。
谢西槐“喔”了一声,看外头天色都未亮,又倒回去,侧躺着看看盛凛,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点灯了,是要走么?去哪儿呢?”
盛凛把灯吹熄了,搁在一旁,也躺了下来,将谢西槐抱进怀里,说:“不走,方才点灯看看你。”
“我梦见去了苏州,我在远处喊你,”谢西槐说他做的梦,想起来便有些委屈,又贴紧了盛凛些,对他说,“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
“算了,你是大侠嘛,不理我也是对的。”谢西槐又闷闷地说。盛凛被谢西槐逗笑了,亲了亲谢西槐的额头。
“昨日云师弟还对我说,渡生剑是兵器榜第一位,盛师兄的剑法也是江湖上上说了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的。”谢西槐趴到盛凛身上,对他说话。
“云师弟,盛师兄,”盛凛扯了一下谢西槐的头发,问他,“世子可是要拜入我问合山门了?”
“你懂什么,”谢西槐振振有词道:“我母后也教过我一两招,我是她的入室弟子,要真论起来,你还得叫我师兄。我已经让着你了,还不快快谢我。”
盛凛摸黑捏了一下谢西槐的脸,谢西槐十分喜欢自己新想出来的那一套说法,还得寸进尺:“盛大侠,你说我小时候若是真进了问合派,你的天下第一是不是要让给我做?”
盛凛并没有答话,谢西槐推了盛凛一下,问他:“你是不是在笑?”
“没有。”盛凛说。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就是有笑意。
谢西槐还想说下去,嘴唇就被盛凛咬住了。
盛凛亲着就变了味,轻扯开了谢西槐的衣襟,手碰着谢西槐的腰。谢西槐抱着盛凛的手臂明知故问:“你做什么呀。”
昨夜回来得太晚,盛凛没碰他,谢西槐也有些向,张开腿缠着盛凛,嘴上还说:“盛大侠,你别这样。”
“西槐,”盛凛按着谢西槐,低声在谢西槐耳边和他打商量,“你今夜若是乖些,我的天下第一就让给你做。”
盛凛进去的时候,谢西槐突然想起盛凛的两个师弟住在隔壁,就不敢叫出声来,他给盛凛顶得一耸一耸得,轻细的呜咽含在嗓子里,憋的双眼都像在水里一样,不住地哭。
后来才想起来,天下第一这样名头,明明不是盛凛说让就能让的嘛。
到了第二日傍晚,卢见柏来敲门了,盛凛将床帏拉了下来,遮住了还半梦半醒的谢西槐,才给他们开了门。
卢见柏和祝休云侧身进来,合上了门,卢见柏轻声说:“师兄,晋王今夜要来扬州,全城禁严了。”
“晋王?”
谢西槐的脑袋从床帏后面冒了出来,他穿着一条宽大的白袍子,脖子裹得紧紧的,眼角有些泛红,打了个哈欠,问卢见柏道:“是江南属地这个晋王么?”
“你认识?”盛凛问他,又从一旁拿了一条毯子,给谢西槐披上了。
这两日不知怎么,扬州城也变得冷飕飕的,一点不像夏末,只似深秋,大中午的也无甚热气。谢西槐摇摇头,道:“没见过,但有所耳闻。”
晋王是谢西槐的六叔,从先帝驾崩起,就在江南做闲散王爷,从不问世事,也不知这次在苏州的事情里,他扮演了什么角色。
“戒严是不能出门了么?”谢西槐问。
“是,不可开窗开门,”祝休云道,“我听闻王爷会从客栈门前这条道上经过。”“真的假的?”谢西槐来了兴趣。
从前他是小世子的时候,根本不屑于去了解皇家人的事,现在成了闲云野鹤,倒爱上了凑热闹。
他回到床里,穿好了衣服,系上腰带,慢吞吞踱到窗边,推开窗,看见下头有三五个官兵巡逻,叫沿街的人关门关窗,晚上也不许开。
谢西槐好奇地看了片刻,有个官兵发现了他,点着他说:“你!关上窗子。”谢西槐这才后退一步,关了窗。
“这么严格,”谢西槐撇撇嘴,“晋王可真是好大的派头。”
“毕竟是王公贵族,我等—”卢见柏说了一半,突然想到谢西槐或许也是王公贵族,就停了口,换了话题,“不知晋王今夜来扬州是为何事。”
“我猜是为了苏州之事,”祝休云道,“待夜再深些,咱们去探一探。”
谢西槐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有点想去,但他不会武,若是出了什么事只能拖后腿,便没说话。
“见柏,今夜我和师兄随晋王的车队进去,你守着谢公子吧,”祝休云道,“我曾去过扬州府衙,对里头熟悉一些。”
卢见柏皱了皱眉头,他昨日和盛凛一起去的苏州,记下了寒冰玉摆的阵法,原本还想看看晋王和扬州府衙里会不会有什么与阵法关联的地方,但祝休云若是对扬州府衙更熟悉,也确实是让他去更合适。
谢西槐见了卢见柏犹豫的样子,想了想,懂事地说:“你们都去吧,我又不是什么宝贝,还要人守。”
但盛凛是不会放心谢西槐一人待着的,卢见柏还是陪谢西槐留了下来。6.
戌时将尽,晋王到了扬州城。马蹄声从城门口远远传来,愈来愈近。一个时辰前,盛凛和祝休云就先去城门附近守着了。
宵禁要熄灯火,谢西槐和卢见柏待在房里,随意攀谈着,不知为何,不论怎么聊,气氛总都有些紧张。
听马蹄声越来越近,谢西槐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窗边,转头看看卢见柏坐在桌边的黑影,又转回来,在窗角上偷偷戳了一个小洞。
卢见柏没拦着他,谢西槐就堂而皇之地透过小洞,看着黑黢黢的外头。过了一会儿,晋王的列队来了,共有七驾马车,最大那驾应当是晋王的,连马车上的布纬都泛着柔和的浅光。
“这布料可稀奇得很,”谢西槐转头对卢见柏招招手,“师弟,你来看,是近来很时兴的星纱,晋王竟用来做马车布帷,真是朱门酒肉臭。”
卢见柏正无聊着,便也凑过来,从小洞往外望,恰好看见晋王的马车从楼下缓缓经过,看了几眼谢西槐口中的星纱,感叹道:“果然好看,必定价值不菲吧。”
“可贵了。”谢西槐酸溜溜地说道。
谢西槐又在窗户另一个角上戳了个洞,两人边吃卢见柏下午去买的蜜饯,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评价晋王的马车装饰品味。
晋王的车队终于全从客栈门口路过,又一刻不停地往城中心去了。谢西槐又吃了几口蜜饯,刚想去睡,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卢见柏自然也是听见了,他走回到谢西槐身边,谢西槐和他一起看出去,竟看到有十多个军士护着一驾马车,徐徐向前移动。卢见柏细细一看,发觉到两匹马儿拉着的东西不对劲。
那马车的门给人卸了,硬生生塞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大箱子,箱子四角挂着四个奇怪的大东西,马车一跑,那东西碰到了箱壁,才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谢公子,你看,”卢见柏低声对谢西槐道,“那马车里头有个箱子,箱子里头关了人。”谢西槐一惊,重复道:“关人?”
“我认得箱子四角那四个大锁,应当是前朝用来锁重刑犯的,”卢见柏道,“奇怪””“师弟,”谢西槐皱着眉头道,“我们得跟上去。”
卢见柏愣了愣,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晋王深夜匆匆赶来扬州,又带了一个前朝锁犯人的箱子。
如果卢见柏是一个人,现下必定是要跟上去的,但他还带着一个谢西槐。盛师兄亲口对他交代,要对谢西槐“寸步不离”,若是谢公子有什么闪失,他该怎么同师兄交代?
“师弟,”谢西槐又说,“你倘若觉得带着我麻烦,我便待在客栈等你。”
卢见柏心中还在动摇着,就见谢西槐拿出一支火折子,点上一盏昏昏暗暗的烛灯,对他说:“这箱子很有蹊跷。”
“蹊跷?”卢见柏问。
谢西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将粉末在手腕上抹匀了,又对卢见柏道:“你想想,晋王的座驾都是如此时兴,何以用一个前朝留下来的箱子装人?
“他必定是刚刚抓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人,临时又找不到能替代那个丑箱子的东西,才紧急将人装进去,带来了扬州。”
谢西槐别的都不怕,只是晋王此番举动,让他心中十分不安稳。商灵一人在深宫之中,谢西槐不能伴她左右,本已是不孝,若因为他之故,错过了线索,让商灵受到了波及,谢西槐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现在便去跟紧他们,看看他们要把箱子送去哪儿。我手腕上抹了满阁的寻踪粉,没有事最好,若出事了,盛凛也能找到我。”
谢西槐说得认真。
卢见柏觉得有些纳闷,谢公子明明长了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却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很能唬住人。
至少卢见柏被他说服了。
卢见柏换了夜行衣,刚要走,又听见敲门声,卢见柏打开来,看见谢西槐提着一盏灯,眼睛亮亮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客客气气对他说:“师弟,你若看见箱子里的人出来,你帮我看看他什么样—身长几何,身形大小,烦请都帮我记一记。”
盛凛和祝休云跟着晋王的车队,先到了扬州知府的府邸。
扬州知府李至德携家人迎了晋王,晋王不耐地免了那些繁文缛节,拉着李至德往里头走。
李至德看上去也是心急火燎,一进书房,遣散了侍从,就跪在地上,对晋王道:“王爷,就快瞒不住了”
“此事不急,”晋王脸色反倒好转了些,“寒冰玉阵法已成,待道长将药炼出来,苏州之事便算是过去了。我此行有另一要事”
“王爷说得可是”李至德哆哆嗦嗦地做了个口型,盛凛与祝休云都看不清,只见晋王沉着脸点点头。
“本王把他带来了,”晋王道。
李至德震了震,瞪着眼看着晋王,晋王又道:“叫人送去我别府上了。”
“王爷命我准备的信件,我都已经备妥了,”李至德说,“王爷若果真要进京“容本王再想想,”晋王打断了李至德,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卢见柏跟着那架怪异的马车到了一座府邸,应当是晋王在扬州的别府。他看着十来名侍从匆匆地从前方跑过来,众人一起将箱子抬了出来,接着就一道守在边上。
卢见柏记挂着谢西槐说的“帮我看看他什么样”,便也蹲在假山后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数。
过了大半个时辰,卢见柏都快睡过去了,后院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晋王来了,带着侍从往箱子那儿走,在离箱子不远的地方停了脚。晋王的两名贴身侍卫,点着灯靠近了箱子,其中一人将四个锁打开了,将一面板卸下来,靠在一旁的树干上。
“请公子出来。”一个侍从开口道。
过了少顷,箱子里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显得十分惊惶,衣衫凌乱,走路打软腿,扶着箱子才能站稳,但能看出也曾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卢见柏刚想仔细观察这公子,回去给谢西槐描述,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卢见柏大惊,拔出插在腰间的飞刀要掷过去,手臂就被人握住了。
远处的光遥遥印过来,卢见柏看清了对方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盛凛的脸色是卢见柏从未见过的凶暴乖戾,“谢西槐呢?”7.
卢见柏走之后,谢西槐缓缓地爬上了床,本想再睡一睡,却怎么都睡不着。自从和盛凛在一块儿,他很少一个人待着了。
房里很黑,谢西槐没点灯,他看着掩起来的床帏,发了一小会儿的呆,忽然有些害怕了起来,心想方才还是太急,应该叫卢师弟记下了马车停到的位子,就快快赶回来。不然盛凛要是回来了,肯定要生气的。
谢西槐兀地记起了他上一天夜里曾做的那个梦。
他细细想来,盛凛也没和他生过几次气,但谢西槐觉得盛凛一旦生气了,一定是很可怕,又很难哄好的。
还是太莽撞了。
谢西槐心中预设着盛凛回来,应该怎么讨饶,才能叫盛凛不动怒,怎么想都没结果,好像不论如何,盛凛都是要发火的。
谢西槐一遍又一遍地,构想了很多种盛凛对着他发怒的模样,依旧想不出答案。他心里很难过,又很怕,头脑昏沉了起来,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窗户那儿有响动。
他微微张开眼,转头看床帏,外头似乎有人点起了桌上的灯,房里有了些光,透进了床帏里。谢西槐困意立刻消得所剩无几了,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又过了片刻,他感觉床帏给人拉开了,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
谢西槐和盛凛那么熟,那只手的指腹一触到他的皮肤,他就知道那是盛凛了。他还是不敢睁眼,假作睡着了,由盛凛碰他。不过盛凛也没碰他太久,便收回了手。
“我知道你没睡。”盛凛开口道。
盛凛的声音里无甚波澜,他太平静了,反叫谢西槐更加慌张不安。谢西槐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些,看见站在床边的盛凛。
盛凛穿着一身夜行衣,背对着烛光。谢西槐想仔细辨认着盛凛脸上的表情,可太暗了,很难看
清,但谢西槐清楚,盛凛肯定是生气得要命,所以谢西槐便很怕,心里像被只手给揪紧了,闷得连起也不敢喘。
“我错了,”谢西槐小声对盛凛说。谢西槐支起了身,往床里缩了缩,背贴着墙,小声对盛凛说,“我叫卢师弟去追一驾马车,那车在你们走后过了一会儿才来,车里锁了个人,我怕车走了,你们找不到,才叫师弟跟上去的。”
盛凛还是没说话,谢西槐觉得盛凛的气消不了了,急得快要哭了,说话也快了起来,惶惶地又解释:“你们说和晋王有关系,我总怕牵连我母后。我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我手上擦了寻踪粉
的。”
“卢师弟带着我反而麻烦,”谢西槐说,“他又没有你厉害,而且你带着我也很累,因为我什么都不会。”
谢西槐说着便羞愧起来。盛凛一句话都不跟他说,让谢西槐觉得很畏惧。谢西槐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凑上前去,抓着盛凛的衣襟,闭起了眼睛想亲亲他,但盛凛后退了一些,谢西槐没有亲到他。
谢西槐张开眼,想看看盛凛,盈在眼睛里的泪水立刻滴下来了,落在白色亵袍的袖子上,晕开了浅灰色的水渍。
盛凛看着他,顿住了,过了少时,他伸手抹去了谢西槐脸上的水。
盛凛自小习武,指腹很粗糙,而谢西槐的皮肤很软,又很柔嫩,盛凛只要稍微用力一些,都会留下印子。那些印子好像是在通知看见的人,谢西槐很金贵,很娇气,请轻拿轻放,不要随意粗鲁地对待。
“西槐,”盛凛按住了谢西槐抓着他衣襟的手,低头很轻柔地啄吻谢西槐的嘴唇,好像很没办法一般,哄谢西槐,“你别哭,我不是生气。”
谢西槐听盛凛说不生气,心里登时松了口气,但他有些将信将疑,而且他一哭又停不下来,便还是抽噎着,揪住盛凛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不生气为什么不说话呢,”谢西槐松了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问盛凛道。
他伸出手去,抱着盛凛的脖子,紧紧贴着盛凛,将脸埋在盛凛肩颈处。谢西槐睡得温温热热的,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地暖香,萦绕着盛凛。
“你不说话就吓坏我了。”谢西槐小声告诉盛凛。盛凛隔了片刻,才说:“我知道了。”
“你别哭。”盛凛接着说,他将谢西槐推开一些,手抚着谢西槐的脸,亲了亲谢西槐的眼睛。谢西槐的睫毛都被泪水黏成了一簇一簇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不会生气的,”盛凛又对谢西槐说,“我是担心你,不是气你。”谢西槐看着盛凛,没有说话。
他觉得盛凛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又很笨。
盛凛的神情和话都不多,谢西槐看不透他,常常会怕,怕盛凛回到最早先,喜怒无常的时候。那谢西槐一定是受不了的,因为他现在已经这么这么喜欢盛凛了。
“箱子里确实关了人,”盛凛似是想转移些谢西槐的注意,开口道,“我和休云在晋王别府的后院,碰到了见柏,我让他们守着,我先行回来找你了。”
见谢西槐点点头,盛凛又道:“关着的人,是谢西林。”谢西槐闻言,皱了皱眉,坐了回去:“果然是他。”
“你猜到了?”盛凛将床帏挂好了,去给谢西槐倒了杯水,给他端过来喝,又给他披上了被子,“夜里凉。”
谢西槐喝了一口温水,对盛凛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些预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州的毒,是谢西林下的。”盛凛言简意赅地把在王府听见的密谈告诉谢西槐。
谢西林得宁王府从前守着他的侍卫相救,从拘禁着他的地方逃了出来。
侍卫引开追兵,谢西林一人逃生后,心想晋王和宁王从前还算交好,便逃来了苏州。
他斥重金向一名江湖人士买了药,本想在苏州投毒后,再施药救济,叫晋王另眼相看,再向晋王说出京城情形,获取晋王的支持。
谁知那人卖与谢西林的毒药是真的,解药却是假的,谢西林眼看瘟疫在苏州城蔓延开来,束手无策。
亏得自北地来的一位高人和他的弟子路过苏州,探访正在苏州小住的晋王。
高人身上正带有寒冰玉和包裹玉的容器,出手布阵,缓住了瘟疫蔓延,他辩出此毒,亦有解法,但炼药需时日,而他带的寒冰玉数量不够。
高人原想发急信去与附近存有寒冰玉的人借,晋王却阻止了他。
晋王的暗卫在苏州城的水源边逮住了谢西林,将他带回去审问,发现此人身份有异,送到了晋王处。
晋王听谢西林说了京城的局势,先是不信,后来听谢西林说了些宁王的事,半信半疑了起来。但他并无帮谢西林夺权的念头,只想偏安在江南,还怕若是发信去借寒冰玉,会让今上注意到江南的异况,便听从一个谋士的提议,找人去偷过来,事后再归还。
晋王陷入了两难,谢西林肯定留不得—探子来报,说是今上派来追谢西林的人,已经寻到了江南。他就不知是该将谢西林除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干脆带着人进京一探。
8.
“见柏同休云正守着他。”盛凛道。
谢西槐听罢便沉默了,他不曾料想到寻常的凑热闹之行,会牵扯进这样的事件中来。
“他”.谢西槐皱着眉头,心头有些发闷。
从前谢西林是个深得父王宠爱的翩翩公子,而谢西槐不学无术。他们一个庶出,一个嫡子,在王府明里暗里互相讨厌。
谢西林害过谢西槐,但谢西槐也不恨他。谢西槐没他放在心上,也没想过让他死。商灵应当也是同样的感觉,才只是将谢西林拘禁起来,没再多做什么。
“你带我去看看。”谢西槐想了很久,对盛凛道。盛凛替谢西槐穿好了衣衫,带他出了门。
夜里凉风阵阵,谢西槐被风一吹,恍惚少了些,许许多多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他被盛凛护着走壁飞檐,不多时就到了晋王的别府。
他们到了方才盛凛碰见卢见柏的假山后,祝休云正蹲在假山后面守着,见盛凛还带了个谢西槐过来,面上显露出少许诧异:“师兄,谢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他要来看看,”盛凛道,“见柏呢?”
“方才那人被锁回去了,我留着看守,”祝休云道,“见柏去王府内探一探。”谈话间,卢见柏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布袋,身上一股凉意。
“冻死我了,”卢见柏小声说,“看我拿了什么回来。”
卢见柏吧小布袋递给盛凛,谢西槐站在盛凛身旁,凑过去看。
盛凛解开了布袋,里头藏着一块很小的白色玉石,袋子不打开还好,一打开便是一股寒意逼来。谢西槐被冻得后退了一小步,他愣了愣,反应了过来:“寒冰玉?”
“是我们师门丢失的这一块,就放在晋王的一个亲卫身上,给我偷偷拿回来了,”卢见柏道,“他们这个布袋真厉害,能把寒冰玉的凉气隔去大半。这玉大约就是用这布袋,才能带出北地的。”
盛凛又重新把玉包好了,递回给卢见柏。
“失窃的玉既已找回,我和见柏也该是时候回去复命了,”祝休云道,“师父一向不让我们沾染朝堂之事晋王这里””
他说着话,突然顿了顿,看了谢西槐一眼。
方才盛师兄怒极时,喊出了谢公子的名字。寻常百姓不会懂太多宫闱秘事,但半年前京城大火,宁王起兵,问合派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来龙去脉。
谢西槐,不应当是还存在在这世间的人。
“盛凛。”谢西槐突然开口了。
他附在盛凛耳边,和他说了几句话,盛凛挑了挑眉,问他:“你想好了?”“想好了。”谢西槐说。
他在暗夜里拉住了盛凛的手,盛凛也回握住他,谢西槐觉得很安全,也不再举棋不定了。
“师弟,”盛凛拍拍卢见柏的肩,对他伸手,道,“这块寒冰玉借我一用,你和休云再去新寻一块带给师父。”
卢见柏还不知怎么,手里就空了。
“晋王这里我会留意,你们去找寒冰玉吧。”说罢,盛凛就带着谢西槐走了。第二日一早,晋王锁在铁箱里的那名公子,凭空失踪了。
晋王大惊失色,派人将扬州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丝踪迹。他战战兢兢了好几天,苏州的瘟疫倒是解了,高人将寒冰玉的阵法撤了,苏州城也渐渐有了生气。
只是消失了的那个人,便再也找不见了。
五日后,阜城近郊的一间客栈里,谢西槐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盛凛刚给他买的小扇子。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门被推开了,盛凛走了进来,对谢西槐道:“还回去了。”
谢西槐松了一口气,道:“你给他们看了牌子么,答应你了么?”
那天夜里,谢西槐左想右想,觉得都不能让晋王做选择,便让盛凛用寒冰玉把谢西林冻住了,送到了商灵派出来的寻他的人手上。
他们在隔壁厢房接手了谢西林,盛凛拿出了商灵给谢西槐的令牌,说要他们先守着谢西林的身体,等待京城来令。
不论谢西林最后会是什么处境,谢西槐都想和商灵见一面,同她聊聊,再由商灵决断。
“答应了。”盛凛道。
谢西槐点点头,沉吟片刻,对盛凛:“谢西林一起总喜欢我争东西,字要写比我得好,诗要吟得比我妙。其实他吟得就算不妙,父王也是喜欢他多些。我不想和他争那些。”
盛凛抚了抚谢西槐微凉的脸颊,道:“我明白。”
“我唯一想要与他争的”谢西槐说着,突然有些面热,他按在盛凛的手背上,对盛凛说,“你才不明白呢。”
谢西槐低着头,烛灯的光从一旁照过来,印得他眉眼都似画出来的一般,他微微抬头,嗔怪地看了盛凛一眼:“你收了我的棋,又不跟我说明白,害我白吃了那么久的味。”
盛凛忽然抱起了谢西槐,往床边走,谢西槐搂着他的脖子,依赖地靠着他,软玉温香,生出一室旖念。
“我那时候—”盛凛将谢西槐放在床上,只说了四个字,就不再说下去。
盛凛那时候也不懂,原来瞧着谢西槐移不开眼睛,谢西槐说什么都想照办,抓着谢西槐的手便不想松开,不愿看他哭,就是喜欢和心动;他也不懂什么话都要坦坦白白说出来,谢西槐才会开心。
谢西槐躺在床上,抱着盛凛,同他说了些睡前的胡话,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便睡着了。
盛凛却看了谢西槐良久,方灭了灯,轻吻了吻谢西槐的脸,与他一同合衣睡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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