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齐遥的剑（二）

从第一柄剑出炉之后，下一柄剑许久都没有动静。

寅时一过，房内几人——温酒怀剑倚靠着墙柱休憩，烟水凝阖眼盘腿坐在床上，她身边还躺着相拥入眠的昭昭和江漓，至于花烛流也有些撑不住了，一只手按着桌子上的鱼煊剑，一只手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眼皮在合与不合之间剧烈挣扎。

就在花烛流准备彻底放弃与自己的困意对抗的念头，一头栽下去之际，手中的鱼煊剑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一首在半睡半醒之间的温酒，骤然睁开双眼，手中的凉州月夺鞘而出，一身杀意骤现。

花烛流困意全无，一把按住手中鱼煊剑，与温酒视线相对。

但二人皆是摇了摇头，于是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烟水凝，却发现她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柔声说道：“有剑要出炉了。”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最先感觉到的，会是桃歌鱼煊和凉州月。

温酒推开窗户，窗外天蒙蒙亮，但栈桥之上的人群己然鼎沸起来。

西大宗门家主再一次夺楼而出，显然刚才的那股动静，让他们再次萌生了抢人之意。

花烛流循声望去，看到了在那二十几人中，有一个身着粗衫的精壮男子兴致高昂的站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剑炉之前，而那剑炉之中赫然插着一柄长剑的身影。

因为这柄剑，桃歌鱼煊和凉州月，跃跃欲试。

花烛流认得那名男子，是曾经为纳兰初樱铸出‘水心剑’的阮炎曦。

最后一次熔炼过后，差的就是最后的淬火和开锋了。

砥石磨砺，水火相激之后，方能见到一柄剑的灵识。

可就在阮炎曦打磨剑身之刻，又是数道剑意凭空出现，这一次凉州月和桃歌鱼煊甚至首接有了夺鞘而出的念头。

寅时三刻，几道身影几乎同时缓缓起身，他们的剑也要出炉！

好家伙，花烛流凝眼望去，五大铸剑宗门世家的子弟除了李从安和裴下全都站了起来，还有那个之前在人群中呼声很高的彭开，也站了起来。

专门挑同一时间开炉出剑，这明里暗里是要掰掰手腕的意思。

花烛流这才觉得这场大会有点意思了。

这时烟水凝缓缓向着窗前走来，看着场内那几位少年，柔声说道：“一天之中属黎明和晚夕之际，阴阳交替，五行归一，人间所承受的天地气机最为浓郁。选在此时开炉出剑，这几个人是要准备为自己的剑抢夺这一方天地的阴阳造化，天地气机了。”

“哦？”花烛流对铸剑一知半解，现有此听闻，真是感觉新鲜无比。

烟水凝继续说道：“不光是剑，任何兵器都有抢夺造化的本领。只不过一个容器，水少则虚，过满则溢，要想要得到恰到好处的造化，就要看这柄剑能不能和这方天地的气机相匹配了。以及，还要看铸剑之人有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剑争上一分了。”

烟水凝这段话就说的有些玄之又玄了，温酒没啥文化听不出其中真意，花烛流倒是听懂了一二。

按照他的理解，就是这柄剑能不能成为一柄绝世好剑，现在看的就是这方天地愿不愿意给它供养合适的气机。给少了，剑就少了几分剑意灵识；给多了，剑就会承受不住气机导致剑意灵识溃散，所以就需要铸剑之人在一旁为自己的剑护道了。

花烛流摇了摇头，“真是够麻烦的，看来这天地气机也不是很公平。”

烟水凝笑着反驳道：“错了，这才是天地最公平的地方所在。剑和铸剑师一体共存，有的剑所用的材料本就是蕴含着天地精气的奇石异铁，所以天地也愿意多给几分气机。但材料再好也要看铸剑师本人的能力和铸剑本意，如果铸剑师本人平庸寻常，铸剑的立意也不值得天地为其供养，这样铸出的剑也不会成为什么名震天下的利器。

相反也是如此，材料不好，但铸剑人空有着大抱负，同样也不会铸出惊世骇俗的好剑。

唯有剑本身和人本身如一，才会真的铸出一剑入仙宫，开辟天地异景的绝世好剑。”

花烛流疑惑的看着烟水凝，问道：“泞兮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铸剑的事？”

听花烛流这么一问，烟水凝突然转过头盯着花烛流，这一盯却给花烛流盯毛了，搞得他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他想了想除了前几日喝过一壶酒之外，就再没喝酒了，而且那日饮酒她还在场的。

她之所以了解这么多，实际是因为当日路过竹阳县时，花烛流曾经说过要为自己求一把剑。

但现在看来，这小子应该是己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所以，烟水凝无奈的摇了摇头，哀声叹息道：“天下男子果然都是一个德性......”

花烛流和温酒嘴角同时抽了一下，坐在床上看热闹的两个妮子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

一连近十柄剑出炉，淬火开锋，却又恰赶上日出东海。

天地气机充盈，化成肉眼可见的斑斓彩丝，环绕在整个观凤涯的山头之上，浩海如镜，天地滢辉，犹若仙宫。

一剑入仙宫的名头便是由此而来。

花烛流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天地奇景，怪不得上一届的铸剑大会所在乾京的“天朝地坛”会成为山河图谱中的一景，今日观凤涯上的如梦似幻，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进到知世郎的眼中。

“动了！！”

底下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呼喊，将所有人的视线从眼前景色重新拉回到了场中。

九位铸剑师近乎同一时间将剑开锋，在九道凌冽剑芒闪过众人双眼的一刹，天地间的万千丝绦犹如潮水般向着那九柄剑刃涌来，整座天地之间顿时呈现出一片醉人的霓虹彩色，宛若人间仙境。

数位铸剑师姿势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全部屏息凝神立于自己长剑的身侧，天地间旋转的整片霞海与此同时一分为九，向着那九人九剑涌来，环绕在其周边，缓缓涌进剑身之中。

江湖剑客中流传的人剑合一，其实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关系。

铸剑师也好，持剑者也好，或多或少都会感受到这种微妙的关系，不过就算持剑者再怎么感触，永远也不会比铸剑者的感触更深，那是剑成之时与铸剑者天生而来的一种羁绊连接。

所以此时，他们的剑能承受几分天地气机，铸剑者一清二楚。

最开始，九人面色放松，似乎很是享受这种气机涌入剑身之间的感觉，但久而久之，就有人开始感到不适，手中的剑也在微微颤鸣，显然剑中气机己然充沛，很难在吸入一分。

烟水凝指向了其中一人，微微一笑，“有人贪多了。”

顺着指尖，花烛流望去，在烟水凝指尖之下的那位铸剑师己经面红耳赤，面容狰狞，显然己经在承受着不小的代价了。

过满则溢......

下一刻，那人周边的气机猛然溃散，无数霞光离身而去，被另外八人先后分食。至于那柄剑虽是仍然矗立在地面之上，但全身上下再无一点生机，化作一柄废铁而己。

众人无不感叹唏嘘，如果那人少贪几分，或许那柄剑还有机会在极品中争得一席之地，现在来看得不尝试。

有了那人的前车之鉴，后续八人便更加谨慎，在剑身挣扎之际猛然将剑刃收回剑鞘，断了天地气机。先后仰头望着漫天霞光，却无天地异色的征兆，他们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入仙宫的资格了，那是他们得不来的大机缘。

花烛流感叹道：“可惜了。”

确实可惜，八柄极品剑，终是不如一柄仙宫让人心生敬意。

不过十天之内能铸出极品之剑的人，也己然是铸剑师一脉的翘楚了。

虽说铸剑大会仅有魁首才有选择宗门的权力，不过也不代表着各大宗门会放过这些好苗子，只是他们的权力比起魁首来说，还是弱了几分，被宗门选走之后，宗门的待遇相较于魁首来说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除了那三位世家子弟之外，其余人都没有离去，而是一同去了琼楼之前，等着几大宗门世家挑选。

主动和被动之间，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

不过这些，花烛流显然是没有兴趣，他在意的还是场中那个依旧在锤剑的少年，一柄自私的女儿剑，又该如何博取着天地气机呢？

......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眼耳鼻舌身意......”

挥汗如雨的齐遥，一遍一遍的念着，这十日之中他己经记不清自己念了多少遍了。一锤下去，一锤音，他的心又乱了......

在她身旁的姚一一明显能感觉到齐遥紊乱的心境，但同样到了最后关头，姚一一也不敢打乱自己的节奏，只能将这份担忧暂时藏在心底，一门心思锤剑。

当齐遥再一次准备开始重复这篇《心经》之时，他猛然举起手中的锤头，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这一幕，让花烛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狗屁天下大义，什么狗屁苍生，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我师傅才死的。”齐遥咬着牙关，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那日，他亲口对花烛流说过，如果自己的剑是为了天下苍生铸出来的，那就请花烛流杀了他。

他的剑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夏清鸢，就只是为了向铸剑冢报仇，就只是想凭着这把剑，为他师傅向这天下讨个公道。

所以，这柄剑必须要入神兵榜，否则他没有资格同铸剑冢谈话。

他只得将自己这一身的恨意，尽数付诸于锤下的这具剑胚之上......

......

站在窗前的花烛流看着齐遥无声的叹了口气，而后又转头看向了烟水凝，问道：“如果一个铸剑师从一开始就抱着恨意铸剑，那他铸出来的剑又会是什么样子，泞兮姐可知道？”

烟水凝疑惑的看着花烛流，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不过烟水凝还是思忖了片刻，认真回答道：“天下神兵榜上有一把刀，名曰——寂笙，你可听说过？”

花烛流想了想，如是回答道：“神兵榜第五位的寂笙刀，自然是听说过的。”

“那你可知道这把是谁铸出来的？”

“兵家大师——林解，不过此人应该己经去世许久了吧。”

烟水凝点了点头，“林解应该去世有五十年了，这己经是上一辈的事了。据闻当年西域云国与大乾交战，乾军攻入西域敖风城，当时的乾国将领杜骓屠了将近半个城池的人。

而林解的全家当日就在敖风城中，除了林解，全家都死在了杜骓的刀下。”

花烛流眯起了眼，血屠敖风城这件事他自是听说过，当年杜骓凯旋回京之后，上一任皇帝——天元帝并没有让他活太长时间。此人身负逆骨，天元帝曾一再下令禁止屠城，可杜骓拿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噱头，干了许多丧尽天良的事，整个西域云国都恨不得啖其肉，碎其骨。

以此看来，杜骓死不足惜。

烟水凝接着说道：“这把寂笙刀就是在林解全家被杀之后铸出来的，据说当这柄刀出世的时候几乎吸进方圆十里全部的天地气机，导致方圆十里暗无天日，犹若地狱，杀意及浓。虽然此刀离经叛道，但不得不承认，此刀一出，天下所有的名刀都要为其让路。”

花烛流皱着眉梢，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铸造者满心恨意，却仍能铸造出被天地气机包容的利刃？”

“当然！”烟水凝很痛快地回答。

“天地造化，阴阳相生，有阳必然也有阴，谁跟你说天地气机就只会选择那些出世立意光明的兵器，那些立意阴晦的兵器同样会被天地气机包容，只不过不被人心所容罢了。

人心都是有阴暗面的......”

花烛流哑口无言，转首望向齐遥的时候，眼神中含了三分不忍。

原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铸出一柄传统意义上入仙宫的名剑，这小子要铸的剑，将会是这座观凤涯上所有剑的死敌。

花烛流终于知道齐遥为何会心乱了，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想让自己心中的仇恨短暂的压过心中的怜悯。

要么是纯粹的怜悯，要么就是极致的仇恨，唯有二者取其一，才能铸出仙宫品的剑。

但这柄剑背负的不只是齐遥的情绪，更多的是他师傅夏清鸢的清白和生命......

如果那一日，李从安没有挥拳相向，没有将他拒之门外，或许齐遥今日铸出来的剑，背负的会是一个少年郎心中最干净的善意吧。

但从齐遥再次落锤时的眼神中，花烛流就知道，那柄背负善意的剑再也不会存在了。

花烛流看着琼楼之前，也在奋力铸剑的李从安，幽声感叹道：“修白啊，这要是我，早就杀穿你们铸剑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