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病榻

同一时刻。

徐鹏躺在炕上，窗纸透进的光照在在他凹陷的脸颊上。

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每一次吸气，胸腔里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疼得他咬紧了牙。

张尹坐在他身边，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替他擦去冷汗。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怕碰碎了他。

“尹子……”徐鹏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都知道，时候到了。

徐鹏的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血渍，他没擦干净。

张尹盯着那抹红，想起白天他咳血时的样子。

他弯着腰，死死抓着炕沿，咳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最后吐出的血溅在地上，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们没钱去医院，去了也没用。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看过，只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徐鹏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又硬生生忍住。他抬起手，摸了摸张尹的脸，指尖冰凉。

“我可能……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张尹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

他们俩都是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徐鹏十六岁那年，在村口捡到了饿晕的张尹，背回家，喂了一碗稀粥。后来，他们相依为命，像两株长在石缝里的草，拼了命地活着。

可命运从不怜悯苦命人。

徐鹏的病来得突然，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是疼，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再后来，是血。

张尹去求过神婆，神婆说，这是孽债，得还。她不信，又去县里求医，可医生只摇头。她跪在地上哭，可没人能救他。

徐鹏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她的衣角。

“别哭……”他声音很轻，“我走了，你别……别太苦着自己。”

张尹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她知道，他放心不下她。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

可现在，连这最后的依靠也要被夺走了。

屋外，风呜咽着掠过茅草屋顶，像谁的哭声。

徐鹏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张尹握着他的手，忽然想起他们成亲那天，他红着脸对她说：“尹子，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可如今，他连最后一口呼吸都要被夺走了。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像一层盐，撒在将死之人的身上，也撒在活着的人的伤口上。

生命苦涩如歌，而他们，连唱完的资格都没有。

徐鹏仰躺在土炕上，盯着屋顶的茅草。那些干枯的草茎间结着蛛网，风一吹就轻轻晃动，像随时会塌下来。

他的手指在被子底下动了动，摸到自己肋骨的形状。

一根一根，突兀地支棱着，像荒年里地里没刨干净的庄稼茬子。

张尹坐在炕沿，正在搓洗一条沾血的布巾。盆里的水渐渐泛红，她搓得越发用力，指节都发了白。

"别费事了。"徐鹏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轻得几乎听不见。

张尹没停手。

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混在一起，成了种说不清的浊臭。

墙角堆着药渣，己经攒了半簸箕。徐鹏知道，那些黑褐色的渣滓里，浸着张尹给人纳鞋底、缝衣裳换来的钱。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张尹扑过去扶他，手刚碰到他的背就僵住了。

那下面突起的脊椎骨，硌得她掌心发疼。

血沫溅在粗布被面上，很快洇成深色的一小片。

徐鹏喘着气躺回去，嘴角还挂着一点暗红。他望着张尹笑："昨儿夜里，我梦见咱俩在麦地里......"

张尹猛地别过脸去。

他们确实有过好时候。两年前成亲那日，徐鹏穿着借来的褂子，牵着她的手在麦垄间奔跑。

金黄的麦浪翻滚，他的手掌温暖干燥。那时他们都以为，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灶台上的药罐子咕嘟作响。

张尹机械地站起来去搅，木勺碰着陶罐，发出空洞的声响。

她盯着药汤里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枯瘦得几乎认不出了。

"尹子。"徐鹏叫她，"把箱子底下那件蓝布衫......找出来吧。"

张尹的勺子掉进了药罐里。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是去年扯布做的，预备着过年穿的新衣裳。

天越来越黑。

屋里越来越暗。

徐鹏的脸在阴影里模糊成一片，只有眼睛还亮得吓人。

他忽然挣扎着抓住张尹的手："要是我......要是当初没娶你回来......"

张尹一把捂住他的嘴。她的手在抖，掌心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尹子，"他指着墙角，"快把箱子...打开。"

箱底躺着件崭新的蓝布衫。

徐鹏颤抖着摸上那布料，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沫喷在衣襟上，像绽开的梅花。

"穿上...给我看看。"

张尹套上那件染血的衣裳，跪在炕沿。徐鹏的手慢慢垂下去，眼睛却还睁着。

她俯身指尖碰到他冰凉的睫毛，突然想起很多个清晨，她都是这样轻轻推醒他下地干活的。

院外传来别家孩子们的嬉闹声，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徐鹏的眼睛追着那声音，首到彻底听不见了。

黑暗彻底吞没了小屋。

张尹摸黑拧了把毛巾，给他擦脸。

擦着擦着，突然发现手下的皮肤正在慢慢变冷。

远处传来狗吠声。

张尹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她摸黑解开衣扣，发现血渍己经干了，硬邦邦地硌着胸口。

远处不知谁家在杀猪，凄厉的嚎叫声划破夜空，久久不散。

………

丧幡在徐家门前飘着，白布被风撕扯出裂帛般的声响。

王村长蹲在院门口卷烟，烟丝抖落在鞋面上，他盯着那些褐色的碎末，想起徐鹏最后一次来大队部交公粮的样子。

那时他己经瘦得脱了形，却还是把最的麦粒上缴，自己留着瘪谷子吃。

沈冉和黎宁宁站在人群外围。她们是第一次听说这对夫妻的事。

"听说没？张尹命硬啊......"

"可不是，克死男人......"

几个婆娘凑在磨盘边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路过的张尹听见。

沈冉看见张尹的背影僵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往灵堂端水盆。

那盆水晃得厉害，溅出来的水珠打湿了她膝盖上的补丁。

沈凛和陆沉舟正在帮忙抬棺材。粗麻绳勒进肩膀，陆沉舟的军装被汗浸透，贴在背上。

他瞥见张尹独自跪在灵前烧纸钱的背影，突然想起战场上那些捧着阵亡通知书的女人。

她们也是这样，沉默得像块石头。

"让让！让让！"

王会计吆喝着挤进来，手里捏着本皱巴巴的账本。他蹲到张尹跟前，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徐鹏前年借的十五块八毛......"

火盆里的纸灰突然腾起，扑了王会计一脸。张尹继续往盆里添纸钱，连眼皮都没抬。

黎宁宁攥紧了沈冉的手。

她们看见张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五块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堆毛票。

王会计蘸着唾沫数完，撇撇嘴走了。

"呸！这时候来要债，也不怕遭报应！"李婶朝王会计背影啐了一口，转头把两个煮鸡蛋塞进张尹手里，"趁热吃......"

鸡蛋在张尹掌心滚动，她盯着蛋壳上的褐色斑点，突然想起徐鹏最后一次吃鸡蛋的样子。

他把蛋白掰给她，自己啃那个发青的蛋黄，笑着说"我爱吃这个"。

棺材入土时，突然下起小雨。

沈冉看见张尹扑在湿漉漉的坟堆上，十指抠进泥里，像要抓住什么。

她的哭声被雨声盖住，只有肩膀在剧烈抖动。

回村的路上，沈凛突然说："徐鹏是病的。"

陆沉舟踢开路上的石子："说是得了重病。"

雨越下越大。

沈冉回头望去，那座新坟在雨幕中渐渐模糊，而张尹还跪在那里，变成天地间一个黑色的小点。

什么是？

最锋利的刀，

从来不是一下子要人命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