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

“安妮，你说不定忘了，其实小刚他本来不是这样的。”

在两人争吵又和好的第二天晚上，安妮和小梦在楼下散步，小梦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于是说给安妮听。

“是吗？我怎么记得他一首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安妮试图回忆起更多有关赵小刚的往事，但是失败了。

她连有关自己的往事都记不太清楚了，更别提别人的事情了。

人生真的没那么多观众，每个人最关心的人其实是他们自己。

原来半年前，赵小刚的哥哥赵大强死了。

赵大强在另一个更发达的城市打工，他是工地上的一名建筑工人，干的是吃力体力活，收入倒还可以，扣除每个月的生活费以后，他再给自己留两千块，然后把剩余的钱都转给老家的父母。

赵小刚一开始也是和他哥在同一个工地打工，干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觉得体力不支，觉得工地太累了，于是他拜托哥哥再给自己找一份别的工作。

赵大强面对弟弟的知难而退有些无可奈何，他本想鼓励弟弟坚持下去，但他还是心疼弟弟。

刚好赵大强的一个工友的朋友在另一个城市的工厂打工，工友告诉他那朋友在厂里上班，比这里轻松多了，工资相应地少一些，但也够生活了，每个月还能攒下一些钱。

于是他就拜托那个朋友在厂里多多照顾自己的小弟，还给那人发了一个666的红包，也请工友吃了顿饭。

在火车站送别弟弟的那天，他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万块钱。

“拿着，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哥没本事，也帮不了你什么。”

“不用，哥，你自己用，我有钱。”赵小刚推辞道。

“拿着吧，我也好放心，你去了那里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干活，钱总会有的，听话。”

广播里提醒乘客可以开始检票进站了。

赵小刚收下了这个沉甸甸的信封，背起格纹编织袋、拉起一个黑色的皮箱就往进站口走去。

他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看见哥哥关切的眼神，而自己又是如此吃不了苦，自己真没用。

赵大强和赵小刚相差两岁，但由于赵大强天天在工地风吹日晒，晒得又黑又苍老，手上满是老茧，看起来比弟弟大了十岁。

他念完初中就离家打工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而且家里穷，需要钱，他愿意打工供弟弟念书。

但是弟弟的成绩也不好，坚持多读了几年书以后，觉得读书无用又浪费钱，也出来打工了。

赵大强看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离开。

火车启动后，赵小刚揣着这叠沉甸甸的钱，心里酸酸的，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让哥哥失望。

小时候，赵小刚被同学嘲笑欺负的时候，只有哥哥站出来，保护他，跟他们对骂，甚至为了他打架。

家里的父亲总是白发苍苍的，母亲总是疯疯癫癫的。

他们什么也帮不了两个儿子。

“赵小刚，听说你妈是被你爸买来的。”

“啊，怪不得，他妈这么年轻，他爸看起来都有八十岁了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你放屁，我妈才不是……”年幼的赵小刚怒不可遏，他握紧了拳头。

他们一定是在乱讲，可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父母巨大的年龄差，他们之间奇怪的相处模式——母亲一首待在那间带锁的卧室里从不出门，连吃饭都是父亲送进去。更可怕的是，有时候的深夜他可以听见那间房间里传出哭泣声，然后又立马变成呜呜的声音，接着重归寂静。

父亲瘸了一条腿，说是年轻的时候去干农活，不小心被压在了割稻机下面。

于是他没了收入，也无法工作，一首靠着低保生活。

“两个儿子好，你们好好学习，从大山走出去，一定能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父亲老是鼓励他们，让他们一定要出去。

父亲对母亲不好吗？好像也没有。他每次都会在饭碗里夹一些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毕恭毕敬地端进房间，亲自喂她吃。

可母亲总是发脾气，有好几次把碗都摔了。

父亲耐心地从地上捡起碗筷，又重新送了一个水煮蛋和一块面包进去。

“唉，你们要对你们妈好，知道吗，她也不容易……”父亲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哥，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某个夜晚，母亲再次发疯，把饭菜糊了丈夫一身，父亲气急败坏地把她锁在了卧室里。

他们兄弟俩吓得从家里跑了出去，跑到树林的深处，坐在一块干枯的木头上，他们不住地颤抖着。

“之前我不相信，但现在……”哥哥抬头望天，上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那我们怎么办？”弟弟无助大哭。

“只有一个办法，早点逃离这里，他们大人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他们也不会听我们的。”

“万一，万一我们长大以后也变成像妈妈那样的疯子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很正常，你放心。”

两人依靠在一起，互相支撑着穿越了情绪的暴风雨。

赵大强如今三十岁了，还是会在梦中一次次重返童年，糟糕的家庭、可怕的贫穷，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出于愧疚，他把工资寄回家，跟他爸说带妈去医院看看病吧。

父亲坚持说她没病，她天生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知道她疯，你为什么还要跟她生孩子呢？”他对着电话大喊，“万一你们生出来的我们也是疯子呢！你有没有为我们想过！”

“人总是要有后代的，你要是不愿意打钱回来也没关系，我和她饿不死……”

他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

然后奋力搬砖，干活，在扬尘漫天的工地里挥洒汗水，身体的疲倦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然后有一天，赵大强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他母亲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他爸由于买卖人口被抓了起来……

“谢谢你们……”他忽然觉得浑身轻松。

就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担时，另一件坏事发生了，这就是生活，永远不会给你讲喘息的机会，永远扬起手中的鞭子抽打着倒霉的人。

接着他又收到了一个消息，自己被开除了。

“为什么？我一首这么卖力干活从来不请假，就连发烧的时候还坚持上班，领导你手下留情好不好，没有这份工作我该怎么活下去啊……”他几乎要给领导跪下了。

“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应该回去看看。你这样的心理状态也不适合我们高强度的上班，容易出事，干脆休息一段时间吧。”领导说。

“领导，我求求你了，我母亲住院了，今后的医药费还需要我给她，我没了工作她怎么办？”

“大强，外面的工作很多，你身强体壮的，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好了，我要去开会了，不说了。”

原来是自己接电话的时候太大声，被一个爱告状的工友听见了，然后又传到领导耳朵里。

赵大强气不过，就气冲冲地去找那个工友理论。

他刚走到工友宿舍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议论声——

“我就说，感觉赵大强这人有点怪怪的，原来是被疯女人生出来的。”

“就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在那样变态的家庭里长大的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赵大强听不下去了，一脚踹开宿舍的门。

他们几个正在就着花生米喝啤酒，赵大强一下子就把那张折叠桌掀翻了。

啤酒瓶子哗啦哗啦碎了一地。

“我让你们多嘴！”

“好啊赵大强，终于装不下去了，终于发疯了！”

赵大强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脸涨得通红，“我让你闭嘴！”

“我就不闭，你能拿我怎么样？”

“好，那我们去外面解决……”

赵大强拉起他就往外面走廊走去，那人手无缚鸡之力被拖着前进。

“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那人突然张开嘴，咬住了赵大强的手背，钻心的疼痛袭击着他。

他给了同事一拳，打得同事嘴巴出血。

他放开手，把同事朝走廊上的护栏推去。

然后同事就从护栏上翻了下去。

其实工友还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赵大强却吓坏了，他受了太多的刺激，他大叫着跑掉了。

剩下的人连忙报了警。

他跑啊跑啊，跑到一座桥上，看到翻涌着的江水，就跳了下去……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从他哥哥下葬以后，小刚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小梦说。

“你对象的家庭……不让你害怕吗？”

“我相信，他和他爸不一样。他恨他爸，他说这辈子打死不会变成他爸那样。”

你恨一个人的确没错，但在不知不觉之中，你也会变成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