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 章 石库门里的月光针角

（特别篇·献给所有朋友.白玉兰）

五月十一日申时三刻，林墨笙立在金陵东路轮渡站的铜制栏杆旁，江风掀起他藏青长衫的下摆，露出内衬上母亲绣的竹叶纹——那是十六岁生日时，她在油灯下缝了整宿的礼物。怀表链在掌心磨出红痕，表盖内侧嵌着的半朵白玉兰标本，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

记忆在轮渡的汽笛声中漫成潮水。

七岁那年台风夜，母亲背着他蹚过齐膝积水，她的纺绸旗袍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着。

"墨笙把头埋好。"

她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混着雨声，"等过了这道水洼，姆妈给你蒸桂花糖芋艿。"他闻到她鬓角的刨花水味，混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后来才知道，她为了凑他的学费，偷偷去纱厂做了夜工，指尖被细纱勒出的血痕，就着雨水凝成了痂。

暮色浸过江面时，他摸出烟盒里的老照片：二十岁的母亲站在十六铺码头，麻花辫上别着朵白玉兰，手里攥着两张船票——一张去宁波寻亲，一张留在上海当纺织女工。"姆妈选错了路。"她晚年常对着照片叹气，却在他加入地下党那晚，把珍藏的银顶针塞进他手心，"但墨笙要走对的路，像白玉兰那样，开得干净。

"照片边角有块浅黄渍痕，是某年他发烧时，母亲用冷毛巾敷在照片上留下的水迹。

防汛墙下的石阶上，不知谁摆了束用报纸包着的白玉兰。他想起去年清明，去万国公墓替纱厂的姐妹们扫墓，看见许多墓碑前都放着这种花。有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太太，正对着墓碑轻笑："李姐，你说上海不会落雪，可这花比雪还白。"此刻江面上漂过几片梧桐叶，像极了母亲临终前那封未写完的信——信纸上只画了半朵玉兰，笔锋却忽然抖得厉害。

林墨笙将白玉兰标本轻轻放在栏杆上，看它随着江波漂向远处的灯塔。远处的霞飞路传来留声机的《西季歌》，周璇的嗓音被江风揉得绵软。他摸出母亲的银顶针，抵在掌心刻下一道浅痕——这是她教他的"定心法"，小时候背书困了，她就用顶针轻轻敲他额头：

"读书如绣花，要耐得住针尖扎手。"

雾色渐浓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程砚秋的软底绣鞋，鞋尖沾着星点泥渍，定是刚从法租界的联络点赶来。"林先生在看什么？"程砚秋的水袖拂过栏杆，露出腕间母亲送的翡翠镯子，"今日路过石库门，王婶说你家的老玉兰树开花了，香得整条弄堂都能闻见。"

林墨笙转身时，瞥见程砚秋鬓角别着朵白玉兰——不是绢花，是真花。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纱厂的女工们买不起康乃馨，就用白玉兰代替，"反正都是白的，心意到了就好。"江面上，轮渡的灯光划破雾气，在水面拉出一道银线，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纺织机上的细纱。

"去买束花吧。"

他轻声说，指节抚过程砚秋腕间的镯子，那是母亲临终前硬塞给这个"唱大戏的好孩子"的，"五月的白玉兰，比任何花都好。"

程砚秋怔了怔，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路过乔家栅，买了桂花糖芋艿，热的。"水汽混着甜香漫上来，林墨笙眼眶一热，仿佛又看见母亲在老虎灶前搅动铁锅的背影，围裙上沾着的糖汁，在煤油灯下闪着暖黄的光。

黄浦江的夜航船缓缓驶过，甲板上有人在吹口琴，曲调是《茉莉花》，却无端添了几分江南丝竹的柔婉。林墨笙咬下一口糖芋艿，温热的甜意漫过舌尖，恍惚间，他看见母亲站在弄堂口，手里举着油纸包，身后的玉兰树开得正盛，花瓣落在她灰白的鬓角，像撒了把碎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