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亦师亦友的山水之契

天宝三载的暮春，长安崇仁坊的槐树正飘着细白的花絮。

杜甫穿着打满补丁的青衫，怀里揣着新写的《望岳》，在一扇褪了色的朱漆门前徘徊。

门上挂着块木牌，刻着 "王维" 二字，笔锋清瘦如竹，正是他在宁王宅见过的那位右丞的字迹。

"吱呀 ——" 门忽然开了，出来个童子，见杜甫衣着寒酸，皱眉准备谢客。

"烦请通传，河南杜甫求见。" 杜甫忙作揖，袖中掉出半卷诗稿，正是去年在洛阳写的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童子刚要关门，忽听得院里传来温润的声音："是子美来了吧？快请进。"

王维身着素色麻衣，手持一卷佛经，脚踏木屐，步态轻盈得像在水上漂。

杜甫慌忙捡起诗稿，跟着进了小院，只见青砖铺地，一丛修竹倚着粉墙，石桌上摆着未干的《辋川图》，墨色在春风里泛着潮气。

"右丞的画，果然如传说中 ' 诗中有画 '。" 杜甫盯着画中流水，忽然发现水中竟没画波纹，"这水为何留白？"

王维笑着摆手："子美莫要称官名，叫我摩诘便可。" 他指着画中道："水之妙，在流动时无声。就像人心，装得太满便失了真意。" 忽然瞥见杜甫袖口的补丁，"听说你刚从吴越归来，可曾见过像样的山水？"

杜甫摸着粗糙的衣袖，想起在吴越看见的豪门盛宴："见过越女采莲，却更难忘江边渔民冒死出海。" 他掏出《望岳》递过去，"倒是摩诘兄的山水诗，让我明白自然之美，原是天地的留白。"

王维接过诗稿，目光在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上停留："子美诗如万马奔腾，我这画不过是小桥流水。"

王维从内室取出幅小画《竹里馆》，"送你这幅画，闲时可对着竹影静思。"

杜甫捧着画，忽然发现画角有行小字："赠杜子美，愿你眼中有山水，心中有人间。" 他抬头，见王维正往香炉里添沉水香，烟雾缭绕中，这个名满天下的诗人，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

天宝五载，宁王李宪在兴庆宫设宴，邀长安文人雅集。

杜甫穿着向朋友借的青绢衣，站在廊下，看王维坐在花树下抚琴，指尖流淌出《山居秋暝》的调子。

王维停琴起身，向杜甫招手："子美，来看看这幅《雪中芭蕉》。"

画中芭蕉在白雪中挺立，叶脉清晰如铁。

"世人皆说芭蕉不耐寒，我偏要画它在雪中开花。" 王维笑道，"就像你的诗，专写人间疾苦，却比赞歌更见风骨。"

席间，有文人献诗赞美宁王富贵，王维却指着池中残荷："不如写 '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残败处见真章。"

杜甫在旁感叹："摩诘兄总能在绝境中寻得妙境，不像我，见着饿殍就想拍案而起。"

散席后，王维邀杜甫到府中书房，取出自己批注的《诗经》："你写 ' 三吏三别 '，深得《豳风?七月》之旨。" 他指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句，"诗贵乎真，无论是山水还是人间，都要写出血肉。"

杜甫摸着泛黄的书页，发现王维的批注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 "凝碧池头奏管弦"—— 正是去年安禄山设宴时王维写的诗。

杜甫明白，这个看似超然的诗人，心中也藏着对家国的痛。

至德元载，长安沦陷。

杜甫被困城中，某天路过菩提寺，忽见墙上有炭笔题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字迹清瘦，正是王维的笔锋。

杜甫摸着冰冷的墙壁，想起三年前在宁王宅，王维说 "残败处见真章"，此刻这诗句，便是乱世中的真章。

与此同时，王维被叛军押往洛阳，被迫担任伪职。

王维在菩提寺遇见萧昕，对方偷偷告诉他："杜子美冒死逃往凤翔，路上被叛军抓了三次，差点丢了性命。"

王维望着窗外的秋槐，想起杜甫的 "国破山河在"，忽然觉得，这个总穿着补丁衣的诗人，才是真正的铁骨。

乾元二年，杜甫在华州写《悲陈陶》，忽然收到王维从洛阳寄来的信，信封上画着半枝残莲，没有一字。他知道，这是王维在告诉他，即便身不由己，心中的莲花开着。

两年后，两人在长安重逢。

王维穿着唐肃宗赐的新官服，杜甫却还是那身补丁衣。

"子美瘦了。" 王维递上一匹蜀锦，"这是严武从成都送来的，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吧。"

杜甫接过锦缎，看见里面夹着王维的《辋川集》，每首诗旁都有他的批注："《鹿柴》' 空山不见人 '，写尽乱世孤寂；《竹里馆》' 弹琴复长啸 '，藏着不屈心音。"

杜甫笑道："摩诘兄的山水诗，如今读来，竟比兵书更惊心动魄。"

上元元年，杜甫在成都浣花溪盖茅屋，王维托人送来两株银杏树苗："种下吧，十年后便可遮阴。" 附信中写着："闻你在蜀地写 ' 安得广厦千万间 '，我在辋川种了百亩竹林，等你来煮茶论诗。"

杜甫摸着树苗粗糙的树皮，想起在长安时，王维总说 "留白"，如今他的茅屋虽破，却像王维画中的留白，装满了人间烟火。

杜甫回信："摩诘兄的竹林是天上的云，我的茅屋是地上的泥，云与泥，都是天地不可或缺的景。"

广德二年，王维病逝的消息传到成都。

杜甫对着王维送的银杏树，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个穿着素衣的诗人，递给他《竹里馆》时说 "愿你眼中有山水，心中有人间"。

杜甫铺开纸，为王维写下祭文："天下人知摩诘诗画，不知其心中有大义；知其信佛吃素，不知其在凝碧池头泪湿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