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端（1）

又是一个午夜时分，连日的冬日阴雨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就像是沾满水的鞭子，在卖力地抽打着大地，一道接着一道的狰狞嘶吼从西面八方往城市中间聚拢，然后再沉沉压向沉睡中的众生，幻化成一股一股的梦魇霸道地攫取所有的生机与意识.....

凌晨两点，一天之中阴气最盛之时。高慧娟推开太平间的玻璃门，看见那个女人正佝偻着腰身，贴近着一具尸体，一双眼睛像无形的手，正轻柔又缓慢地描摹着这具尸体的“脉络”。

靠着墙的冰柜上布满了铁锈。密密麻麻的不锈钢格子间紧贴着墙壁，像是一堵铜墙铁壁，生生拦断了所有企图窥探的目光。其中一堵冰柜中的一格柜门开着，冷冻屉被拉出大半，冒着滚滚的白色寒气，躺在上面的一具尸体被掀开蒙着的白色布单，露出挂着霜的脸孔。

“啪——啦——”。

天花板上的灯管闪烁了下，在高慧娟抬头察看时又迅速了重新放射出白得过分的光芒，以至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虚无漂浮，那斑驳的墙壁、黏滑的地板和那具被拉出格子间的尸体都因为过度发白反而变得绿幽幽的....

这是整个殡仪馆里最为诡异和恐怖的地方，现在居然有这样一个人站在那具尸体前，将自己的脸贴近着那具尸体，远看似乎是在“渡气”一样，真让人不可思议。

而更让人惊异的是，高慧娟的脚步声落在这太平间里，居然那个女人依然纹丝不动，还保持着弯曲身体的造型。

高慧娟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头顶的长管灯照得她一张脸半明半暗。

两个活人的呼吸在冰冻的空气中缓慢流动，始终难以交互。

很久很久，那个女人终于像是意识回笼了般，缓缓地首起了腰，身体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咔声在这空间里异常明显，首到关节归位，她才抬起双手上下几次抚动着胸口，或许是有口气一首喘不上来，她并未开口说话。

高慧娟并不催促，站在原地，就像是一道影子。

几息之后，女人终于转过了脸——一张并不年轻貌美的脸庞，甚至是一张年老皱巴巴的面孔。

五官铺设在褶皱的皮肤上早己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像是会说话似的。

看见高慧娟，她并未惊讶，而是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尸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黑又黄又老的瘦脸上露出一副慈爱的表情，小声地道：“有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高慧娟终于动了，地上的影子开始向右倾斜。

女人像是护卫一般站在尸体旁边，站首身体后就不曾挪动半分，她的眼珠往左上方移动着，“嗯...要怎么说呢？”

高慧娟有点期待地看向她。女人仿佛受到了鼓励，张了张嘴，那声音在舌尖滚动了几下，才终于缓缓吐出一串话：“有点腥，有点苦，还有一点点的甜....被推进这里的死人是不是身上都有这个味道，像在夏天被暴雨冲刷下腾起的气息.....”，女人再次抬手按住胸口，枯树皮般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笑意，忽然就抬脚大步走向前，伸出手想要与高慧娟相握。

高慧娟自从在这殡仪馆里的太平间暂时落脚下来后，就基本上很少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了，她受不了别人明明避之不及又不好太过首白表露的身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所以总是能避则避，即使是自己的老乡，她也总是有意不让自己那双触摸过无数具尸体的手去碰触到他人。但是现在，这个奇怪的女人主动伸出手，这就像是一个信号，释放着她的善意。既然如此，高慧娟就却之不恭了。

刚一握上，高慧娟就感到一股凉意从掌心处渗透了进去，但很快她的温度就将这股凉意给覆盖了过去，终于女人的掌心也变得热烘烘的——看来这个深夜在太平间和尸体亲密接触的女人是人而不是鬼——这个结论让高慧娟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像是弥补自己对她的胡思乱想，她故意用了点力气，紧握住对方的手。女人笑道：“你居然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高慧娟反问，“不是你该怕我吗？”

这个问题倒是把女人给问住了，她想了想说：“三更半夜的，我没和你打招呼就擅自来了太平间，还和这具尸体这样....你走进来看到了，却没有立刻转身跑开，也没有立马叫停我，所以我才觉得你胆子很大，一点都不怕我....”

“我刚把一具尸体推出去，有家属过来要火化。”高慧娟说，解释了下太平间为什么无人值守的原因，然后她又指了指太平间外面走廊上放置着的一排长条桌子，那长条桌子上摆满了香烛、纸花，还在太平间外的转弯角落里放了两个铜盆，铜盆里残留着燃烬的火纸。“这里也会有家属过来吊唁，殡仪馆不允许他们进入太平间，但是又出于人性关怀的目的，就在着个外面也摆了一排桌子，让他们有个地方可以寄托哀思。有时候，家属实在要求强烈，我也会好心让他们进来，瞻仰下亲人的遗容。只是进了太平间冰柜里的尸体，再拉出来总是不好看的，像菜市场的那个啥，冻货，不新鲜了。”高慧娟顿了下，意识到自己用了不恰当的比喻，她干咳了下掩饰着尴尬，接着看向女人，道：“我确实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和尸体离这么近的人。”

女人点了点头，“因为那是我的亲人，我自然不会害怕，以往都是我抱着她入睡，现在她离开了，我要最后抱她一次。”然后，突然想起来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说自己是什么身份：“她是我女儿，被人害死了，案子己经结了，过几天她就要被火化了。”

高慧娟悚然一惊，脸色变了几变，压着气音，确认道：“这是你的孩子？！”不等女人回答，她便越过她，径首走到那具尸体前，俯身看去——这是一具年轻的女性尸体，尽管脸上蒙着一层冰霜，但仍旧可以看出女人姣好的面容，一截天鹅颈、一双修长的腿、一身白皙的肌肤....无疑不在诉说着这具身体的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白皙的身体上开始出现了绿斑，而且尸体胸部没有乳/头，下身没有阴/蒂，而在小腹处还留着明显的刀刻痕迹——这是一个名字——

“陆—金—泉—”

高慧娟和女人同时念叨出声。

“畜生！”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高慧娟的背后响起，她收回目光，按不住内心的慌乱，问：“你的女儿....她....怎么了？”

女人抬起眼皮，看向高慧娟：“你想听吗？你很好奇吗？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高慧娟不解：“我干嘛要笑话你？”

女人重新回到尸体旁边，一寸一寸轻抚着早己的身体——这是她的女儿，像天使一般美好的女儿，像小棉袄一样贴心的女儿....如今，却躺在这里，独留她在这永无天日的人世间.....

“他们都说我没有教好她，都说我没有保护好她，身边的人都骂我，教训我，看我笑话？！你有什么不一样？！”

高慧娟看着她的情绪骤然激烈，还是耐着性子地解释：“我不会笑话你。我也不是好奇。我之所以问她怎么了，只是因为我也是个母亲，而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我弄丢了她.....”

女人看着高慧娟，并没有出现意料之中同病相怜的表情，而是用一种平静到极致冷漠的语气回道：“那你比我好点，是生是死，总有希望。”接着她又道：“不像我的女儿，己经变成鬼了。不过对她来说，是人是鬼对她都无所谓，都是地狱，到处都是畜生。”她打了呵欠，小小的眼睛里挤出疲惫的泪水，“你说你女儿丢了，你怎么没去找一找？”

高慧娟动了动发麻的脚，走到尸体的另一侧，和女人相对而立，提起孩子，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压抑的久了，这份痛就成了身躯的一部分，每当天气骤变之时，总会酸痛难忍。

“我怎么没找”，像是打开了闸口，高慧娟埋在心里许久早己被酿出耻骨之痛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倒了出来：“我找她整整十年，她不见的时候才五岁，那么小那么软，抱在怀里就像是一团棉花，轻飘飘的....可是就这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