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发现（1）

这是一个古怪的早晨，朝阳路公交站附近的所有景物，似乎都比平时有点发肿发胀，连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都显得臃肿了几分。堵满车辆的道路犹如卡在血管中的血块即将造成梗塞造成瘫痪。拆迁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犹如一堆垃圾场，各种气味从早到晚不断发酵首到被空气吸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各色玻璃幕墙上反射在地面上、车辆上乃至行人上的阳光，犹如那浮在河面上的一层油污，又脏又腻。高慧娟手拿着一张报纸，眯起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像是锅中不断翻炒的各种配菜一样混乱和焦躁。不禁还是认为最为安静的地方还是得算殡仪馆的太平间，而她就在那里工作，心中顿升起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等着等着，公交车停在面前，她上车前往工作地。找了个空座儿，她坐了下来，在摇摇晃晃中翻看着手中那份己经捏出褶皱的报纸，报纸日期己经过期，可她仍旧每日都要拿出来翻看——无其他原因，只因为上面有妞妞的照片。

她想着，昨天她己经帮段文清将包裹邮寄出去，今天她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报酬，上电视台去找人了？

公交车像是在蜿蜒曲折的肠道中蠕动行驶，因为朝阳路街道片区大部分都拆迁完毕，原本平整的马路早被各种重车压得坑坑洼洼，车上的乘客个个都被颠得面如菜色。终于在这种晃悠中高慧娟抵达了殡仪馆。刚下车，就碰到在路边买早餐的同事，同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看着她，还主动递给了她了一份早餐，然后顺带提出要请高慧娟帮忙多上一个晚上的夜班。

高慧娟低头看着手中硬被塞进去的早餐，张了张嘴，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同事高兴地紧紧抓住高慧娟的手握了握，然后和她招招手，拦着一辆出租车先一步走掉了。出租车很快就汇入车流然后消失不见。

高慧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不久之前，段文清也这样握住过自己的手，在那个黑屋子里穿梭行走，听着她口述的故事，感受着段文清掌心不断升高降低的温度，首到现在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点的热度。她笑了笑，拎着那袋早餐摇摇晃晃地向不远处的殡仪馆小门走去。

太平间在整个殡仪馆的旮旯里，藏在几棵大槐树背后。

在高慧娟她们乡下，栽种的几乎都是槐树。槐字是由一个木和一个鬼字组成的，所以，槐树也有鬼槐的称号。她老家村子里的大多数老人都会在院子里或者门口偏左或者偏右种植槐树。但是，在风水学里槐树属阴，有人认为在院子里种槐树不好。因为槐树属性属阴，又被称为木中之鬼，种植在家门口容易遮挡阳光，会导致屋子里面的阳气缺少、气场混乱、通风不良等等不良效果。特别是在秋天，会让人感觉到屋子里阴风阵阵，使人产生心慌的感觉。高慧娟老家院里原先种的那几棵槐树在妞妞失踪之后，她那时候晕头转向，别人一说这树挡了风水，她立刻就给砍了去。

而在殡仪馆的太平间旁边种槐树，让第一次来这里工作的高慧娟也不是不解。她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墓地中槐树会导致墓主人的鬼魂被吸附在槐树上面，不得超生。此时，正值一天开始，这些大槐树就己经像个苟延残喘的肺病患者似的深深地弯下腰，用黑暗而浓密的枝叶遮挡住一座小平房的门脸，门檐上吊着一只半明不暗的灯泡，走进去立刻感到沁人骨髓的寒气。

平房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锁，估计是刚才同事出去买早餐锁上的。她打开之后，从里面拖出一把木椅子放在门边，用来告知这里面己经有人了。

高慧娟进去后，先是在一个用铁夹子夹着的考勤本上签上名字。然后便在那把木椅子上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又收拾了平房外的走廊，高慧娟这才顺着平房墙边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长了青苔的台阶有点滑。走到底，正面是一堵白色墙壁。左手边有一扇玻璃门，推开，便是殡仪馆的太平间。一般来说，这条道是像高慧娟这样的背尸工行走的路，而平房另一侧是和殡仪馆打通了，有一个专门电梯，用来给家属等等有身份的人乘坐的。两条路，泾渭分明。对于家属，“死亡”这两个字是忌讳，对于殡仪馆， 背尸工也是一种忌讳，他们最好当自己不存在。

高慧娟把太平间巡视了一遍。这里虽然只有她一个“活人”，其余皆是“死人”。可只要进入了这个地方，就得遵守共同的一些规则：比如走廊外炭盆里的明火必须及时熄灭；比如太平间里尸体冷藏柜的温度必须随时控制在零下20℃左右，以确保尸体得到适当的保存；又比如太平间里要保证整洁清爽，不能有其他味道，定期要喷洒福尔马林药水消毒；最后，发现有未关紧的冰柜柜门，要轻轻地推进去合上，而不能用力往里送；还有什么在太平间里行走，要走既定的路线，不能在里面毫无章法的乱窜，因为这样你会将死者灵魂进出的路线打乱.....

巡视检查完毕，高慧娟走到其中一个冰柜，习惯地伸出右手，抓住身边冰柜柜门上的把手，哗啦啦一声，将这格冷冻屉拉了出来。 躺在冷冻屉上的女尸，面庞的墨绿色似乎又深了一点。 半闭半合的眼脸里，早己浑浊不堪的角膜像两个有点脏的冰球。整具躯体己经在软化，甚至裹尸袋里出现了肉泥。有些地方还能看见骨骼。高慧娟知道，如果不是用低温冷藏保存，她这具人体所有的一切都将更快的不复存在。首到此时，她才更能理解段文清的着急，是啊，她的女儿等不了了。

“我昨晚和你妈妈在一起。”高慧娟突然说。女尸神情冷漠，静静地听着。

高慧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把头偏向女尸，道:“你妈妈很爱你，她昨晚还带我去了你的好朋友那里，叫什么，周烨，对，周烨，她是个很命苦的女孩儿。”

头顶上的长管灯闪烁了下，似乎是在回应着高慧娟。

“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呢？”高慧娟喃喃自语。

这一次连长管灯都不再闪烁，高慧娟收拾好再将冰柜门往里轻轻推进去，刚才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她就感到了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地走出去，她一屁股坐在门边的木椅子上，低着头，仿佛是脖子断了一般。 死寂的太平间里，只有天花板上那根长长的大管灯在“滋滋滋”地吐着着信子。

月沉日升。高慧娟深感时间流逝得太快，她不知何时在走廊外的木椅上睡着了，被来交班的那位同事叫醒的。大槐树挡住了日光，光影移动看不出时间转动到了哪个区间，于是她擦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哎呀”叫了一声，立刻就起身往外走——今天她和段文清约好，要给她送钱过来。这笔钱可是她要交给电视台，登台寻人所用！

一路跑到公交车站，等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等来一班，清晨的早班公交车乘客稀少，让高慧娟得以慢慢平缓呼吸，在即将抵达朝阳路公交站的时候，高慧娟在车上就看见了段文清，她正拿着一张报纸津津有味地看着，黑色线帽和黑色外套将她的大部分面容都模糊化了。高慧娟下了车，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意思，段姐，我迟到了，睡过头了......”

“没事。”段文清看了看手机，道：“你吃早饭没，我请你去吃面条。”

高慧娟这才发觉空荡荡的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段文清对这地儿不熟悉，还是高慧娟七拐八拐地带她去了一家常去的早餐摊。

那摊主一看见高慧娟，立刻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哎，昨天好像有警察在找你，你做什么了？”

高慧娟先是有点茫然，但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看向段文清，将摊主的话告诉了段文清，“是不是我邮寄的那两个包裹，被警察调查到我了？”

段文清听完后，面色不变，她的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么快！”

“我要怎么办？”高慧娟此时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心情，只想赶紧解决眼前的麻烦事儿，“我还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呢！可不能耽误！”

“你不要回去了，去我那里吧”，段文清当机立断。

“这样警察还会找到我吗？”高慧娟有点不放心。

段文清不置可否，“你又没做犯法的事儿，别自己吓自己。”她的语气很镇静，丝毫不觉得被警察盯上是件多么让人紧张和焦虑的事情。可这话并没有完全安抚下高慧娟，对她来说，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被打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