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逆鳞

“婆母鹤发童颜，较之往年，更添矍铄之姿。”苏烬雪复道：“我欲请金陵名角献艺，再摆一场百叟宴，与民同乐，彰显我怀仁侯府气魄。”

祖母王云馨时年七十九，再过三月即是八十大寿。

人活七十古来稀，遑论耄耋年华。

放眼上京，六伯三侯一国公。

六伯指镇南伯谢家，镇北伯嬴家，平淮伯慕容家，平涛伯温家，昭贤伯陈家，与己经消亡的昭德伯许家。

三侯是怀仁侯宋家，怀瑾侯陶家与承庆侯窦家。

论齿序，诸家祖母最长者不过七十有五，皆没宋家祖母年高。

理当大办特办。

所以伴随她这句话，众人点了点头。

“大姑娘有何想法？”苏烬雪略饮口茶，问道。

母亲丧仪未过百天，她便火急火燎操持自己册封宴。

现在又加上祖母寿宴，其心昭昭然，怕是巴不得叫外人只识苏烬雪能干，而不知母亲早亡。

简首可恶到了顶点！

侯老夫人本就反感母亲，莫论百天，便是母亲刚去世一日，她的寿宴断不会耽搁。

苏烬雪当下抛出问题，摆明想激怒自己，逼她说出感念亡母的话。

若说了，动辄得罪祖母，中了挑拨计，若松口，她必然合理化自己大办册封礼的行为。

“一句借婆母东风，册封礼抛砖引玉，侯府双喜临门。”便足够堵住自己的嘴。

步步为营，堪称一石二鸟的毒计。

可惜啊，宋同风心中冷笑，有件事她忘了。

归根结底，祖母不是父亲亲娘。

父亲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尽享侯府荣光，自然愿意粉饰太平。

可二叔宋春昔年与祖母置气，携全家远赴望涛郡。

如果，让他知晓父亲的续弦忙着给逼死亲娘的继母贺寿，怕会掀翻侯府屋顶。

当然最重要的，人家正头儿媳尚未置喙，她急什么？

宋同风嗯了声道：“小娘思虑周全，莫忘了差人去望涛郡知会二叔一声，叫他同备些寿礼。”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猛看侯老夫人。

龙有逆鳞，凤有虚颈。

老二宋春大闹荣禧堂的情形历历在目，当日，他手持两把短剑，一把抵自己，一把指侯老夫人，险些闹出人命。

最后多亏天家下旨解围。

经此一事，两家彻底撕破脸，宋春更言：”老毒妇你前脚死，我后脚给你坟掘了！”

宋同风垂首，嘴角勾起抹混沌笑意。

苏烬雪，好好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吧。

敢动母亲这逆鳞，就休怪她搅侯府个天翻地覆。

“好端端提逆子作甚。”侯老夫人上一秒沉浸在收寿礼的欢喜中，闻听此言，果然乍然怒道：“他又并非我亲生，死外面才好！”说完撑起身子剧烈咳嗽。

苏烬雪立刻招呼宋岫儿上前，母女二人赶忙轻拍她后背，温言细语地宽慰。

“同风，平素你顶撞我就算了，今日着实太没规矩，看把你祖母气的。”苏烬雪佯嗔实喜。

“孽女。”侯老夫人浊黄的瞳孔里充斥猩红，胸膛起伏：“你，你也非我亲生，到底难交心，往后少来荣禧堂！”

宋同风垂泪作惶恐状，深深欠身：“孙女糊涂，不该提二叔扫了祖母兴致，我久未归京，见如今侯府西房亲如一体，以为...”她故意停顿，引众人遐思。

苏烬雪何等聪明，立马暗道坏了。

正急着插话，却听侯老夫人道：“以为什么！？”

“以为，”宋同风环视西周，字音掷地：“侯府能容旁支庶儿媳代持婆母寿宴。”

她说了一件事，一件众人皆揣在心底选择避开的事。

侯府内，两家人。

既然两脉，自当不能混为一谈。

言如重锤砸在青砖，满座女眷惊愕。

侯老夫人渐渐冷静下来，视线转向低头捏帕子的阮惜朝。

对啊，她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亲媳妇。

苏烬雪将其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喉间发紧：“婆母。”

“嫂嫂，您该叫继婆母。”缄默多时的柳小娘顺杆道。

多年来，苏烬雪独断揽权，手一再伸到她们三房。

夏管吃冰，冬教用炭，仗着正妻阮惜朝好说话，喧宾夺主。

“一家人何必生分？”苏烬雪堆起笑打圆场：“小孩子说胡话岂能当真。”

小孩子？

柳小娘心中翻了个白眼，你十六岁的时候都爬上侯爷床了。

宋同风柔弱擦泪，静待侯老夫人权衡清楚利弊。

苏烬雪靠隔三岔五送金银给祖母，起狐假虎威。可她终究官家庶女出身，能有多少体己傍身？

昨夜五百两黄金，京郊三百亩地契入荣禧堂，投名状清清楚楚，唯有她宋同风，能让祖母日日吞云吐雾。

想明白，祖母安享晚年。

倘执意偏袒苏烬雪，混合栗粟的龙涎香烟片今夜必进荣禧堂。

“把握机会啊，我的好祖母。”宋同风浓密睫毛在睑下透出片凛冽阴影。

“祖母，别听大姐姐挑拨。”宋岫儿慌了神，轻晃侯老夫人的手：“您爱吃茯苓糕，只有岫儿记得，每次都是我送来，我与母亲才是府里最疼您的人啊。”

蠢呐，蠢出升天。宋同风险些没憋住笑。

阮惜朝蓦地抬头。

有些算计，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

“二姑娘，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阮惜朝正色道：“你太有失偏颇，婶婶着实听不下去。婆母乃侯府上下的老祖宗，理当晚辈们同心同德尽孝，你一番话，莫非暗指我们嫡系三房忘恩背亲吗？”

苏烬雪抓紧替女解释：“三弟妹，你误会了，岫儿她...”

“嫂嫂。”阮惜朝严肃打断：“我三房虽未承袭爵位，老爷倒忝列三品文职，我们身为勋贵之家，体统名声最重要，望嫂嫂多费心思，管教女儿。”

一番话，惊雷炸响，众女眷连带丫鬟们震惊得无以复加。

阮惜朝出了名温柔软性，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

侯老夫人长呼一口气，打破僵局：“烬雪你身为长子填房，名利都占了，寿宴让老三媳妇操持吧，我正头儿媳...终究该有正头儿媳的体面。”

苏烬雪咬碎嘴皮内肉，指尖几乎戳穿绢帕。

八十寿宴流水席可吞多少油水，金陵名角的谢礼又有数层能过她手，遑论贵眷命妇齐聚，正是她扬名好时节。

眼见要吃暗亏，苏烬雪忙开口：“寿宴准备冗杂辛苦，三弟妹忙着诚心礼佛，儿媳天生操劳吃苦命，还是我来吧。”

宋同风阖首，终于图穷匕见，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苏烬雪越着急揽差事，越显贪心小九九。

机关算尽太聪明，小娘，当心误了卿卿性命。

“小娘心善，怜惜三婶婶。”宋同风适时道，声线尾音带恰到好处的体贴：“寿宴操持月余，确容易累个好歹，同风有一解决法。”

“哦？”

“三婶婶挂名，小娘实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