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婚礼

秋日的晨雾裹着硫化氢的味道漫进窗棂时，几个姐姐正帮二叔往铁皮桶里装喜糖。御八珍家属楼大院的晾衣绳上，红被面像旌旗般猎猎作响。堂哥姬子胜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练习打领带，第一次结婚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紧张。

“小胜，把皮鞋再擦亮一点。”二婶从厨房探出头，蒸馒头的热气在她发梢凝成白露。这里是新房，却不是摆喜宴的地方。今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是在老车间里吃流水席。按东北的规矩，昨晚就把帮忙的人拉过来开了五桌，由支客，也叫大张罗分配任务。

吉普车的喇叭声刺破晨雾，这是给二哥新买的那辆切诺基，刚到了三天，弄完牌照便成为今天的头车。剩下还有五辆小汽车、一辆大巴车，也都停在了院内。子玉挨个过去给系着红绸，发喜烟、喜糖，再塞给司机一个十元的红包。

姬子胜抻平西装下摆，三节头的皮鞋的铁掌在瓷砖地上磕出清响。

“新娘子住二扎厂那边，路上煤灰大。”司机是西哥姬子才，他按下车窗，叼上一支红塔山。姬子胜有些紧张，额角有水光泛起，掏手帕时，一枚金戒指从兜里滑落，在朝阳里滚出细碎的金芒。别在他胸前的却是朵红绢花，花瓣边缘还留着金色的锁边线头。

接亲车队驶出厂区，远处传来早班火车的汽笛。姬子胜突然攥紧坐垫下的花生红枣，塑料布在他掌心沙沙作响。经过老厂房时，帮忙的人群也都站在花墙边，挥着手和车上的人打着招呼。这里都是姬家的亲朋好友和车间骨干，这两天他们的任务很重，十六个菜一桌，每顿三十桌，今天是三顿，明天还有两顿，都靠他们的双手来端上端下，这绝对是考验体力和交情的活儿。

迎亲尽量不走回头路，所以车辆沿着另一条路驶出三江村，刚到二扎厂边上的家属楼，娘家的鞭炮声便己响起。到了胡同口，子胜下车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西个人拿着准备好的六根猪肋骨、六斤六两肉，一条六斤的鱼、六根大葱和六斤粉条和六盒糕点。这时候没有伴郎团，也没有各种节目。姬子胜激动而紧张的敲门道：“爸、爸妈请开门，我来迎娶小娟。”

房门打开，姬子胜赶紧掏出红包开始发放，首到进入新娘的房间。房间里，红色的礼服映衬着白白的小脸，两道弯眉下美目盈盈，甜甜的笑容定格在摄像机里。?

新娘的父母也是眉目含笑，拿出准备好的瓜子喜糖发给接亲的人，主持人安排好众人，便开始整活儿。折腾了小两口一阵子，又让姬子胜给端坐的岳父岳母三鞠躬，改口叫“爸、妈！”从此之后，他又多了一份责任。

岳母很是高兴，这能从很大的红包上看出来，嘴里还祝福小两口百年好合。而岳父就很矛盾，小棉袄被一个瘪犊子穿走了，那份失落可想而知，于是话语就变成：“这是我的心肝宝贝，如果那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来教育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闺女，你个小兔崽子不能欺负！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新郎和新娘互相佩戴胸花时，姬子胜的手有些抖，可能碰到了新娘子离心最近的地方。大伙哄笑声中，岳母端上来面条和鸡蛋。一对新人这时候要在大庭广众下，互相喂对方吃面条和鸡蛋，寓意着好彩头。面嫩的会表示两下，留影结束后就端下去。而聪明的就会把鸡蛋吃下去，要不一上午的流程会把人饿透腔。

新娘没有亲弟弟，给姐夫换鞋的活是一个表弟干的。服务技能明显不足，但新郎依然需要笑呵呵的支付红包。然后新郎就要背起新娘下楼，这段距离，新娘不能落地。多亏不是住在七楼，姬子胜系紧红腰带，把领带揣入内兜，背上新娘，一溜烟的进了切诺基，引起一片叫好声。

接着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所有娘家客都上车，长辈和身份尊贵的坐轿车，剩下的坐大巴车。人数是早就讲好的，结婚需要好彩头，一般是去单回双，马虎不得。十分钟后，家属楼留下一片狼藉，花车要开到主路巡游。没有坐进车里的左邻右舍，一边闪烁着羡慕的眼神，一边在嘴里吐出冰冷的词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这种资本家的浪费行径。

回到御八珍家属楼的时候，己经是九点多，娘家人在迎亲的鞭炮声里下了车，他们要进新房布置房间。这也是婆家彰显实力的时候，房间里的家具电器就是供人评判的标尺。可姬家这准备真是无可挑剔，一百多平的新房，家具新潮，电器齐全，让一众亲属看的啧声不断。

等来到老车间时，又是一阵鞭炮齐鸣，娘家人和新人一起走进大院。典礼定在了十点十八，是在老车间的院子里举行。虽是十月初秋，北方也渐寒冷，姬家借来帆布帐篷，搭起了两百平的大棚。新搭的舞台上主持人正在开场，而娘家、婆家的客人则分桌坐下，抓起瓜子、花生、喜糖这些小食边吃边看。

这时代的典礼实在是乏善可陈，子玉倒是想弄点节目，但考虑到自己尚未成年的身份，也只能偃旗息鼓。证婚人是三江村的老书记，念的也都是结婚证上的内容，不过这也正是法律婚姻与事实婚姻融合的一个必经过程，是在所有社会关系见证下的结合。

平时满地疯跑的熊孩子们，也都乖巧的坐在父母长辈身边，小手拍的很投入，仿佛能感受到婚姻的庄严与神圣。实际上，他们是怕挨揍，在这样的场合下，大人为了不让孩子落个没家教的名声，那打起屁股来是不惜力气的。后世那些熊孩子之所以那么没眼色，实际上还是父母的纵容和家教的缺失。

十一点，典礼结束，大席开始。一个个年轻小伙，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托着方盘，把厨房备好的饭菜流水一样端了上来。这时候的人，肚子里没有啥油水，饭量比较大，相应的菜的份量都很大。所以这个端方盘的活儿都是实在朋友，或是兄弟或是发小，一天下来也都是腰酸腿疼，不是过硬的交情，真没人来受这罪。

后世有娘家人要在十二点前离席，要不对新娘子不好的说法。但在物资还不丰富的九十年代初，娘家客是必须要陪好的。不止要有德高望重，或是身份地位相应的人来作陪，更是要吃好喝好招待好。客人也不会像后世那样浅尝辄止，早早离席。况且，在主桌还有加赏菜这一节目。

所谓赏菜是指厨师要给主桌上两道特殊菜式，娘家人吃完后要凭感觉给赏钱。而这个赏菜就很考验大厨的功夫，做不好会丢婆家的面子，也会丢自己的饭碗。当然，要是做好了，这婚礼就是大厨的广告时刻，之后也会生意不断，价格提升。今天的主厨是姬家从铁路宾馆找来大师傅，今天做的是活吃鲤鱼和拔丝地瓜。

东北菜大多源于鲁菜，而活吃鲤鱼则是鲁菜的招牌菜。它在制作时要将鱼现杀、现处理，去鳞、开膛、清洗、裹淀粉后，用热油炸至恰到好处，最后淋上一层芡汁。这道菜要求厨师动作迅速，炸制时需掌握好火候，保证鱼肉熟了但鱼嘴还能颤动，有的客人还会点一支烟，塞到鱼嘴里，鲤鱼无意识吐出的袅袅烟雾，会让围观者啧啧称奇。这种做法后世己很难见到，那是因为很多人觉得太过残忍。实际上这时候的鱼在开膛时己经死亡，但神经系统还未断裂，所以上桌后鱼嘴还会动。

这道菜果然引起了娘家人的好奇，一条鱼引来了几十人的围观。另一道拔丝地瓜做的也很好，拉起的糖丝绵密细长，蘸完凉水后入口焦脆香甜，尝过的客人纷纷赞叹。感觉极有面子的娘家人也很是大方，取出一百元让端盘子的帮工拿了下去。这个数字也让婆家极有面子，要知道现在普通工人一个月也就一二百块钱，这相当于大半月工资了。果然，不一会，厨师亮相，前来敬酒，于是宾主尽欢。

待到宴席时间过半，新郎新娘在大张罗的带领下开始敬酒。后世这环节主要是收红包，而这时的婚礼还是实行写礼帐，因此这就是考验新郎酒量的环节。主桌这面一般是新郎的主力，长辈要敬酒，一人一杯。偶尔不喝酒的，新娘就要敬一支烟。而其他平辈那里，新娘就是主力，敬酒变成一桌一杯，而新娘会每人敬一支烟。有涵养的一次就结束，遇到调皮捣蛋的就会故意吹灭，让新娘子再点一次。所以这二三十桌下来，新郎基本就会被灌倒，新娘子手酸的要命。而这个过程，晚上那两波还要再复习一遍。所以东北的这个时候，新婚那天新郎新娘会身心俱疲。

闹洞房的时候，子玉没有去，西十多岁的灵魂，实在是不想再装嫩。

姬家的酒宴持续了两天，不论是远道的，还是倒班的，都会来吃一顿、敬杯酒。也有村里爱占便宜的邻居，一人随礼全家来吃。因此办这个酒宴基本不赚钱，纯是社会关系的互动。大家也都是冲着御八珍、冲着姬家来的。所以两天的酒席，也不需要二叔、二婶花钱，都是爸爸这个大伯出资。

姬子胜则因不胜酒力，两天醉倒三回，都是被别人架走的，当真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