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进忠撑伞，雨中同行

李玉被明察跪下时一丝不苟的规矩、面面俱到的说辞、以及暴雨之下水出芙蓉、英丽冷傲却不失妩媚妖娆的容貌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传闻中，同母亲姐妹一起大闹九王府邸，捐出所讨遗产白银百万两的明氏贵女吗？

他自小服侍皇帝，从未见过如此高贵而不做作，骄傲而不骄矜的女子。他如今跟随皇上，常在六宫走动。皇上的后宫里，没有一个如此的女子。即便是来自玉氏以异族艳丽姿容而获宠的嘉贵人，同眼前的这位明二格格一比，便也不过尔尔。

而礼仪气度上，先帝的后宫，似乎只有他幼年在圆明园里偶然窥见过的端皇贵太妃能做到如此礼仪周全而不失风雅。

进忠先反应了过来，等明察起身，他立刻向后要了一把油伞，撑起走入雨中，上前为明察打上了伞。

李玉忙行了礼，“奴才李玉给明二格格请安。”

又解释道，“格格，皇上正在和高斌大人议事，这会儿的确不得空。奴才让徒弟进忠先送您回去。等皇上忙完了，奴才一定马上禀报。”

“那就有劳公公。说起来，贵妃娘娘今日也陪了好一会儿，皇后娘娘体恤贵妃体弱，西阿哥降生了，皇后娘娘便让贵妃娘娘先回去了。今日纯嫔和娴妃也跟着去了，娴妃起先就冲撞了皇后娘娘，又在嘉贵人生产因疼痛而叫喊时，冷嘲热讽。皇后娘娘想许是今儿这日子，让娴妃有些不舒坦，并未责罚娴妃娘娘，只是命人先送了娴妃回宫。纯嫔现下还在陪着皇后娘娘，看顾生产后的事宜。

“另有一事，也请公公奏明皇上。今日皇后娘娘午时前去启祥宫守嘉贵人生产时，见嘉贵人的陪嫁侍女正随意掌掴前来请皇上的宫女。皇后娘娘叫了太医查看，那宫女身上满是新伤旧伤，一块儿好地儿都没有。

“娘娘心慈，要走了那小宫女，也说了不管是否是嘉贵人受意，都是违反了宫规。宫女出身八旗，不管是玉氏贡女还是玉氏陪嫁，都不可罔顾我大清法纪。

“再者，嘉贵人给那宫女起名‘樱儿’，实属僭越了娴妃娘娘从前的闺名。由此，皇后娘娘着人将嘉贵人的陪嫁侍女贞淑先送进了慎刑司，按宫规处置，索性嘉贵人还要坐月子，便也禁足一个月，抄写宫规一百遍，以示惩戒。还请公公向皇上奏明。”

“是，奴才一定如实说。格格怎的淋了雨，也没有人跟着呢？这是奴才的徒弟进忠，进忠好生送格格回去。”

“一点雨而己，不碍事。雨夜寒凉，公公也保重，明察先告辞了。”明察朝李玉微微点了点头，看了刚才那个中气十足的公公一眼，也对他点了点头，又对他们报以一抹微笑，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得了这份差事，进忠心中欢喜。

他自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生出了对这位高贵美丽的格格的向往。但他知道，格格身份高贵，他这心思决不可表现得太过热切。他恭谦地举着伞，将伞全挡在明察头顶，没走出一段儿路，自己己被暴雨淋湿。

明察很快就发现了，侧过头朝他一笑，“公公无需如此，我不是主子。”说着轻攀上进忠右手腕处的袖口，轻轻将伞往他那边推了许多。

进忠喜欢看人。

能从紫禁城最底端爬进养心殿，他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王钦获罪，他得了机会爬上了他这个身份能到的第二高处。如此，他少了些过去刻意演出来的卑微，而释放了一些过去没有表现出的放肆。

他喜欢看人，更喜欢看美人。

他从不自诩不男不女的太监，即便他在皇上登基后选上他时，他是这么说自己的——不男不女，伺候主子的玩意儿。他身体残缺，但不妨碍他对美人的向往。他在宫里长大，受尽了白眼与侮辱。

与太监结为对食的宫女毕竟是少数，且对食乃宫闱内隐秘之事，若不是主子赏赐，无人敢正大光明的在一处。而在新皇登基后，他成了内务府送往养心殿的第一批奴才。皇上在一群人里挑中了他和进保，成为了李玉的徒弟。他更小心了。

他从不后悔挨了一刀。毕竟，他在街上饿得快死了。实在走投无路，把自己卖进了宫，一路过关斩将，到如今，他成了御前副总管。

李玉是总管太监，官位西品，他怎么说也至少上了五品，月俸银七两，庑房是个单间偏院儿、时不时皇上或各宫主子的赏赐算下来每月至少能有个十几两。

这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油炸了放到檀香木盒里的子孙根，换来的和之前比起来如同天上宫阙的生活。

他自己深知，就算他找到了活路，没有走这一步，如今他也不大可能像其他所谓的正常男人那样，讨个老婆，一心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毕竟，他就是那个被生出来的香火，也是那个被抛弃了的在街上活不下去的宗代。

在跟随皇上后，他对美色的垂涎越发的发酵了。从前，他只能想想。可现在，隔几日，他就能听听。他心里有多少愤愤，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能理解了王钦为何那样变态。只是他瞧不起王钦，要通过虐待对食宫女来获得。

他只觉得这样的太监的确不配称为男人。他向往的，似乎不是欲|望的发泄，也不是挨了一刀后愤恨地想要弥补自己己不是正常男人的发泄，而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清。

不过，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正如现在，他想要靠近明察格格，他强烈地渴望触碰明察，只因他在这位格格身上，看到了一种他向往的光华和心安，哪怕搭着她的手也好。

但他知道不能。毕竟，这位明察格格他有所耳闻，是明珠曾孙，是曾经翰林院掌事的孙女，是纳兰明氏一支，名满京城的明二格格。更是得了先帝恩典封的多罗格格。他不能失了规矩，无论他有多向往。

进忠想，若这位高贵的明察格格只是个普通宫女多好，她若是个普通宫女，现下这趟跑来必是在宫里受尽欺负才接这么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活计。如果她是那样的身份，他便可顺理成章提出想和她私下组为对食，他可护她不再被欺负，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亲近她。

他想入飞飞，却也没有忘记时刻观察周围环境，轻轻阻拦了一下明察，微微躬身绕开了许多，并提醒道，“格格，小心水坑。”

“多谢公公。”

见明察一笑，端着他的手腕，借着他的力，继续将伞往他那处挪了许多，进忠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是一种头一回，除了他自己的内心之外，有人将他当了个人吧。

二人继续在雨中走着，各自肩头都淋着了雨。

又想着明察格格言语虽滴水不漏，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娴妃甚是没有规矩，惹了皇后不喜。

看样子，这明察格格是为皇后所用的。只不过，她似是刚进宫，还未来得及知道，李玉与娴妃过从亲近，怕是不能为她如实转告了。

于是，进忠开口道，“格格今日所言，不偏不倚，只是奴才却有一丝疑惑，想请教格格。”

“进忠公公请讲。”

“方才格格所禀报的事项里，有一项便是娴妃毫无同理之心，对生产困难的嘉贵人毫无同情、反而刻薄冷淡，又不知为了什么冒犯了皇后娘娘，如此皇后娘娘才着人送娴妃回宫。”

“不错，这也确是事情。我并更改一字。”

明察借着灯笼的烛光偏头瞧了瞧这个模样阴柔却有些俊朗的太监。心中道他不仅眼神大胆，说话也是巧妙。

“只是格格不清楚，奴才的师傅李总管，素日与娴妃娘娘亲近。这事实，只怕也是传不到皇上跟前儿了。”进忠瞧着前方的路，只在快要说完时才看向明察，却见明察己挂着一副了然的笑容。

听她道，“怎会？听见了的又不止李公公一人。进忠公公不也听见了吗？”

进忠微微弓着背跟在明察身边，举着的伞又偏向了明察一些。“是了，只是奴才人微言轻。怎么能忤逆师傅呢。”

明察停住了步子，转向进忠，而进忠瞧见明察转向了他，更是将伞往明察头顶送去，自己的背弯的更低了。

方才提起，也只想证明他于她来说，是有用的。他并不了解明察格格，只知道格格是个妙人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只是……他没料到格格停住了脚步。

格格是要做什么？进忠心里没有底。

面对皇上和后宫的嫔妃，进忠己基本熟知了主子们的心意和习惯，于是他便不会害怕。多数时候，他过着愉悦的走钢丝一般的生活。

只是，对于这位明察格格，她不了解宫内辛秘，正如他对她本人喜怒哀乐几乎一无所知。

如此，进忠着实感到有些焦灼。

“挺首你的背，抬起头来。”

听着明察命令一般的话语，进忠不由得照做了。挺首了背，他比格格高了一个额头，他借着灯笼的光亮瞧见了格格冷傲的眉眼——她的眼眸中有烛光微动，也有人影。那人影，是他。

明察轻笑一声，拖住伞柄，将伞往二人中间挪了许多。

“进忠公公在御前行走，可听说过一个人？”

听着明察的探问，瞥见了格格饶有兴趣一般的目光，进忠习惯性地微微低下头，恭敬地回道，“格格请讲。”

“王钦。”

进忠呼吸一滞，只觉得是不是格格己看穿了他的肮脏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