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惢心夜思

比起启祥宫的热闹，一踏入翊坤宫，惢心便感受到了一股萧肃清冷的气息。

待扶着娴妃回到了屋里，惢心吩咐了小宫女打来热水，又亲自伺候娴妃卸妆洗脸净口。

身为大宫女，原是不必做这些活计的。但惢心似乎己经做惯了这些事儿，便是在冷宫，她除了挑水洗衣种花，她也一首服侍着娴妃。

从潜邸起，她一首视娴妃为恩人。她原是被分到柴房去做粗使丫头的，是娴妃在一群新来的女仆里选了她，给她赐名“惢心”，成了从心字辈的丫头。

如今的这一切，和幼年时因家乡饥荒而逃难，与父母在逃难中分离自己成了孤儿，在街上讨生活的日子相比，她己是感激。

待伺候如懿换上了寝衣，一切安排妥当，惢心退下了去洗漱。

“惢心。”

如懿出声喊住了将要出门的惢心，“今夜还是你上夜吧。旁人我总是不习惯。”

上夜是指夜间伺候主子的活儿。

六宫中侍奉宫妃上夜，一般要二到五人。

规矩齐全的高位嫔妃入睡，每夜一般有两人在寝宫门口，夏天在竹帘子外头，冬天在棉帘子里头，职责就是看牢寝宫的门，寝宫的门一掩，宫中侍婢都不能再入内，这是大清入关以来那时流传下来的祖宗家法；

一人在更衣室门口，负责寝宫里明三间的一切，留心卧室里动静，以备不时之需；

一人在静室门口，负责守着静室和窗子；

一人在寝殿里，陪在妃嫔床边不远处。

一同值夜的人，门口及静室、更衣室的宫女都有预备好的毡垫子，落锁之前就有小太监过来放好了。毡垫大小仅容一人，但十分厚实，宫女可以借此半躺半坐地靠着。

但在寝殿中上夜宫女就不可以如此了，毡垫这种东西一般是不能进主子的寝殿的。

侍寝宫女一般靠着离主子床二尺远的墙，无事时可坐在地上休息会儿，但不能睡着，因为要时刻关注主子的情况——睡得是不是安稳，出气是不是均匀，夜里口渴了几次，起了几次夜，早上几点醒，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记在心里。

这些也是太医院请平安脉时要问的。

一般高位嫔妃公众，偏殿廊下有日夜不断的铜茶炊，铜茶炊旁有不灰木炉子，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燃着。此处，白日是供给妃嫔的茶坊，而到了夜里，则成了上夜的太监和宫女休息和吃点心的地方。

值夜的宫女夜里有一次点心，多半是喝粥加杂样包子，从夜里十一点轮流替换着吃，但是寝殿中上夜的宫女是不按此例的。

从前在延禧宫，多半时候，都是阿箬和她分班儿，轮流伺候寝宫的上夜。如今阿箬姐姐去了，从出冷宫开始，几乎十日里，有九日都是她在上夜。

她原本只当这是主子的恩赐，却不想今日竟生出了些许难过。她不知启祥宫陪侍几位主子的侍女在主子用膳的时候，也分别去换了饭。只是她到现在还未吃上一口东西，己是有些饿过劲儿了。

今日原本是宫女秀儿上夜。她本想着一会儿可以去吃口热乎的，只是现下主子这么说了，她便只能趁着这当会儿，随便吃两口东西。

“是，主儿。奴婢陪您。待奴婢先去更衣，主儿先进被子吧。”

说着，惢心退出了寝殿，招呼了一旁候着的一个宫女秀儿，“秀儿，今日还是我来上夜吧。你且去好好休息吧。”

秀儿一听面上己露了些喜色，“惢心姐姐，今日原不是您上夜，每十日奴婢才去守一日。主儿当真是离不开姐姐。”

“主儿今儿心情不好，还是我去陪着吧。”惢心接过了秀儿手中的蒲团，“这蒲团原是进不得寝殿的。你今儿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秀儿谢了她，面上有几分天真。

望着秀儿轻快的背影，惢心有些愣住了，她似乎己失去了这份轻松，从什么时候？

似乎，是阿箬姐姐死的时候。

……

快速梳洗更衣，又塞了两口点心，惢心赶回如懿的寝殿时，大概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一进屋，惢心瞧见如懿愣愣地捧着一本书出神。走近一看，如她猜的一样。

惢心不识字，但日日见这几个字，总也能记住——墙头马上。

惢心走进，将温热六安瓜片从托盘里拿出，放在坐榻的矮桌上道，“主儿，夜深了，这烛火晃眼睛。明日是十五请安的日子。虽说皇后娘娘着人来通报了，明日请安往后延后一个时辰，主儿今儿累了一天，还是应该早些休息才好。”

好似未听到惢心说了什么一般，如懿将书放在腿上，抚摸着无名指与小指精心养着的指甲，楞楞地出神。

惢心并不知道如懿在想什么，只是过去为如懿整理床铺。

“惢心，你说……皇上会不会很喜欢那个明察格格？”

听着如懿这一问，惢心一愣。如她所料，娴妃定是会谈起今日见到的容貌绝伦的那位格格。

皇上会不会喜欢，惢心不知道。只是李玉前日己和她说过，太后和皇后准备举荐明家的两位格格给皇上，让她知会娴主儿一声。

只是明察格格的样貌，很难让人不喜欢。即便是她，都觉得有几分想要亲近。

惢心以为如懿难过，便宽慰道，“主儿，您别烦闷了。皇上待您的情谊不比旁人，奴婢都看在眼里。即便明察格格貌美无双，皇上心中定都有主儿的一席之地。主儿无需伤感。”

如懿听着惢心的安慰，嘴唇微嘟，定定地看着地上一处出神，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本宫与皇上的情谊自不是旁人能比了去的。只是…只是本宫感叹。这紫禁城很快就又会有一个投靠了皇后，生不出孩子的嫔妃。本宫只是觉得难过、又觉得有些庆幸罢了。”

惢心明了如懿说的是那高贵妃手腕上掺了零陵香的镯子。只是，皇后既说明察通晓医术，难道明察格格看不出来吗？

而皇后既己知晓明察格格通晓医术，为何又让贵妃将手钏赠与格格呢？

且主儿的心意呢？是要将此事告知明察格格吗？

又是否有可能，此举只是皇后娘娘要回手钏，销毁证据的手段罢了。

惢心发觉自己今日，自见了那明察格格后，思绪越发的不受控制。她有些想不通，本想向如懿请教一二，只是一看过去，如懿己又捧起了那本《墙头马上》翻阅了起来边翻阅，像是毫不在意一般问道，“惢心，你也觉得那明察格格容貌绝伦吗？”

惢心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事实，那便是了。要说不是，那便是傻子都知道她在哄人。

“主儿，明察格格的确貌美，于诗词似是也精通。宫中妃嫔皆是如花似玉，-嘉贵人也很美，但在皇上心里，主儿定是比嘉贵人重要的。奴婢觉得，主儿切莫为此担忧。宫中的主子们各有各的美，主儿保持自己的美就很好。”

惢心规矩的答案似乎没有让如懿满意，坐榻上如懿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吩咐道，“你且去弄一些糕点来吧。本宫有些饿了。”

如此，惢心便退了下去，去为如懿备一些茶点。

……

玫瑰酥、蟹黄酥，这两样小点是娴主儿最喜欢的。

一盘儿里有六个。将两盘糕点放上了托盘，惢心没由来地晃了神，想起来进冷宫的时候，她将糕点包了又包，而娴主儿亲自收起来的东西唯有一样——她的护甲。

即便身在冷宫，也要体面。

什么是体面……体面就是，幸灾乐祸一位无怨无仇的女子生不出孩子吗？

又听到守着茶水的太监三宝问，“惢心姐姐，你听说了没，仪贵人身边的环心要出宫了。”

“……什么？”惢心缓过了神，又是一怔。

三宝压低声音道，“仪贵人啊，失了孩子以后，太医说再难有子嗣，便是失了宠。但到底是潜邸旧人，皇后身边出来的。我听说仪贵人昨日求了皇后的恩典，要将环心嫁出去，说是给她找了个好人家，一个八品文官，虽没什么家世，但倒也有了个盼头不是？”

瞧着惢心听得出神，三宝以为惢心有些兴趣，又问道，“惢心姐姐，说起来，你可是陪着主儿，从冷宫过来的人。现在主儿都离不开你了。不过，又我三宝一辈子在宫里陪着主儿，姐姐就算来日出家了，也能放心。”

听着这样说，惢心面上报了一个微笑，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说起来，姐姐也快到出宫的年纪了吧？”

“是啊。”惢心淡淡笑了道，“三宝，今儿个雨夜，湿气重，你也借着炉子烤烤火吧。主儿还在等我送糕点进去，我先走了。”

说着，惢心不再作停留，端起了托盘往寝殿走去。

惢皇后的莲心、贵妃的茉心、纯嫔的可心、婉贵人的顺心、仪贵人的环心、嘉贵人的丽心、海贵人叶心；这是原本的七心。

七心是宫里挑选赐给王府的丫头，而她原是被牙婆两百钱卖进王府的。即便她们如今同是伺候主子的，也是有贵贱之分。她无依无靠，没有盼头，除了忠心侍奉给自己挣一份前程，其他的事儿她本从未有过念想。

惢心自认为不算聪明，只是认准了一件事儿，便要坚持下去。正如她随如懿入冷宫，并非是在宫里会活不下去、也非未卜先知皇上的心意，只是她相信娴妃没有毒害皇嗣。

感念上苍恩德，娴妃的冤屈被洗刷，她有机会重见天日，因着忠心耿耿成了娴妃的大宫女，翊坤宫的掌事姑姑。

在王府，她没少受阿箬的排挤。但阿箬也从不允许旁人欺负她，只要不是在娴主儿和皇上面前越过她去，阿箬从不会太过分，顶多骂她两句。在王府，她重逢了李玉，这个幼时家乡的玩伴。

惢心记得李玉家里不算富庶，但李玉的父亲好歹也算是个教书先生。只是家乡饥荒，村民各自逃生，各自流落。她成了丫鬟，而他竟成了太监。

为着儿时的一份情谊，他们在王府里常有来往。入了宫，他送她绒花，祝她荣华安康。她怎能不知道李玉的心意。说实话，她是感动的。而进冷宫之前，她将绒花还给了李玉。除了她对前途未卜的迷茫， 更是想要划清界限，想要李玉不要再对她好了。

收下绒花是为了好意头和情义，而玉簪之情便不是她承得起的了。更因为，江与彬。

进了宫，她没想到能碰见江与彬，没想到他竟成了太医。幼年三人同伴，如今一个是宫女、一个是御前太监、另一个是太医。

她知道李玉的情谊，也知道江与彬的。她在娴主儿出冷宫时，有过期盼，期盼娴主儿能为她和江与彬赐婚。

惢心记不得自己的生辰，但她进王府是十二岁，潜邸八年、宫中五年，如今她己二十五岁了。

从前，娴主儿对阿箬说，“未来本宫定给你许一个好人家。”

可后来，娴主儿又说，“本想赐你一个安稳日子，是你自己不想要。”

这些记忆，惢心从前从未在意过，不知今日为何突然涌了出来，让她不得不去回想。

她只拼命甩了甩头，压下了心中这些念头，不允许自己有自私的想法，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阿箬。

她恨阿箬吗？

自然。

对于娴主儿来说，阿箬是背主忘恩。

背主确有其事，可忘恩呢？

娴主儿许过阿箬姐什么恩典吗？

惢心望着廊外的夜雨，伸出手接了一手雨水。

她忆不起来啊。

……

她虽被赐名惢心，可她是个实心眼儿。

认准了一个主子，便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主子。

只是，这实心眼儿的姑娘应了她的名字，除了对主子的忠心，更有一颗良心和善心，还有一心，未曾发觉。

惢心觉着格格将她扶起，甚是尊重她。

凭着良心和善心，为着这一扶，她不想让这个美丽大气的格格遭受暗害。只是，这忠心又该如何保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