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暗暗香香

听见这沙哑着的甜嗓，众人不禁一颤，随后望向声源，只见如懿更衣回来了。

如懿拦住了海兰道，“小儿洗三，送金玉，不过是寻常俗物。”

言罢她望向身后惢心道，“惢心，把本宫给西阿哥准备的洗三礼拿出来。”

转而，她望向皇上，露出一个笑容，语调娇俏，“皇上，这是臣妾亲手制作的暗香汤。臣妾祝西阿哥，如这暗香汤一般，暗-暗-香-香-的。”

见如懿嘴唇开合，一字一句说着理解不了的话语，皇帝只觉着午膳有些不好消化了。

这些天皇帝忙于朝政，甚少入后宫，也有半个多月不曾见过如懿了。从前忆起如懿，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她与众不同，不落俗流，怎么今日见她，倒觉得她妆容不合时宜、过于樱红的嘴唇，涂得满满当当，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秀橙色百合的宫装，瞧着倒是比从前暗秃秃的装扮好上了许多；只是如懿身量较矮，梳着窄窄的两把头，还压了额发，看着让她像是踩了高跷却又剃了头发……

皇帝往如懿手上看去，只见她左手食指、无名指、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各戴着一个宝石戒指；尤其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两个镶着大宝石的戒指，一颗是祖母绿，一颗是嫣红宝石，挤得两根手指都分了开。

定睛一看，皇帝惊觉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娴妃的手指似是胡萝卜一般，戳在了超长护甲中……

皇帝一时无语凝噎，而贵妃抱着西阿哥，见如懿将把那白瓷瓶拧开塞子，往铜盆里倒去时，贵妃出言阻拦道，“皇上，臣妾觉着这不俗的好东西，还是娴妃自己尝一口再给西阿哥吧。”

“贵妃娘娘，这是觉得嫔妾要害西阿哥吗？岂有将嫔妾喝过了的暗香汤，再添给西阿哥的道理？”

玫贵人出身南府，工于琴艺，不善饮食新奇。问道，“嫔妾孤陋寡闻，不知娴妃这暗香汤有何来历？”

如懿以为玫贵人是因着从前乌拉那拉氏送进宫的联系，为她引话，转而向玫贵人露出一个娇羞的眼神和微笑回道，“这是本宫去年收的腊月的梅花。合着腊月收着的雪水制成的暗香汤，臣……”

贵妃一听去年的雪水，遍加深了拒绝道，“皇上，臣妾略通诗文，自然知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只是这去年的雪水……臣妾只怕去年的雪水，藏着去年的污垢，怎么能给西阿哥洗净污秽呢？”

站在后头没怎么试过寝的庆常在突然出声道，“禀皇上皇后娘娘，臣女……哦不……臣妾在家时，喜欢研究吃食，看话本子上，古时高雅女子皆是取梅花上的雪水来烹茶……”

“贵妃，你看，庆常在也说了，用雪水烹茶甚是高雅。”如懿只听了自己想听的部分，便认定这庆常在定也是不俗之人，一番发言甚合她的心意，想着待会儿再给庆常在也送一碗，增进后宫姐妹间的情谊。

“啊……娴妃娘娘，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嫔妾是说，本想着是高雅之事，还给阿玛额娘、家中小妹都来了一杯。结果……结果大家都闹了肚子。最后请了郎中来看，说是雪水、雨水皆是含了尘垢，不宜饮用。”

贵妃听着这解释，气愤道，“娴妃，西阿哥这么小，你安的什么心？还编出了什么暗香汤来，想要毒害西阿哥！”

如懿听着贵妃的指责，望向皇上，委屈巴巴道，“皇上，臣妾想着皇上刚登基时与臣妾一同饮用暗香汤。贵妃这么冤枉臣妾，臣妾百口莫辩。”

贵妃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你！”

怀中的小猴子似是感受到贵妃气场的变化，哼唧了几声，惹得贵妃懒得再理会如懿，又是哄小猴子去了。

“其实，贵妃娘娘，暗香汤确是一道茶饮。嫔妾记得《医统》上记载，腊月早梅，清旦摘取半开花蕊，莲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之，箬叶厚纸数重封固置于阴处，待次年入夏取开，置蜂蜜少许于盏内，加花三西朵，滚水注入，花开如生。茶汤有梅花之清香，也有些蜜饯的酸甜。”

皇帝赞许地看向这个太后塞进宫来，除了她过于厚重的刘海，搭配不太和谐的衣物，他没什么记忆的庆常在。

“没想到陆士隆教出的女儿，对于吃食颇有研究。”皇帝点了点头，道，“庆常在言语不俗，朕也记得。娴妃，既然说了雪水不宜饮用，你便改日用山泉水再试试吧。今便同其他嫔妃一样，添些俗物就罢了。”

娴妃不太情愿地将瓷瓶盖上了，递给了身后的惢心。惢心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是真的让西阿哥沾染到了这“暗香汤”，恐怕娴主儿又得受责罚了。

在离开翊坤宫之前，如懿欢欢喜喜地饮了一海碗的暗香汤……如今听庆常在这么一解释，惢心只怀疑娴主儿方才忍不住的恭便是那暗香汤的缘故。她也劝了娴主儿，添一些寻常金银便好，而如懿嘟着嘴瞪着无辜的目光看向惢心道，“皇上待本宫不同旁人，本宫待皇上自也要尽心。”

惢心不甚理解，只在心里疑惑，可这是西阿哥的洗三啊。不过惢心的疑惑到了嘴边，只成了一句，“主儿聪慧。”

现下，惢心只在心里道，原来主儿总是出虚恭，原是因着雪水雨水不洁净的缘故。之后可要劝劝娴主儿，不可再用雪水雨水泡茶了。

可如懿并不乐意，她嘟起了樱红嘴唇，瞪着无辜的眼睛望向皇上道，“皇上，刚才己经有许多妃嫔添了金玉之物，想必西阿哥今生荣华己够用了。凡事若是贪多贪足，便会失了韵味。臣妾记得梅尧臣喜得麟儿，醉翁欧阳公等人前往贺喜，皆不添寻常财礼，而是一人一首‘贺洗儿诗’，梅公答谢时也不发洗儿钱、送洗儿国，同样是以洗儿诗相酬。如此，臣妾与皇上因在宫中一同看了《墙头马上》而定情，臣妾便想将此作添与西阿哥，‘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既断肠。’臣妾祝西阿哥将来能寻得一心爱之人，一心一意，白首不相离。”

众妃皆愣住了，皇上皇后各自尴尬。

只听贵妃冷冷道，“娴妃，你太没有规矩了。梅尧臣回赠乃是‘夜梦有人衣帔幌，水边搜我黄龟儿，明朝我妇忽在褥，乃生男子实秀美。’本宫以为，你引经据典，是要作出什么诗来，结果念了一句曲，还是如此淫词艳曲！本宫于元曲不甚精通，但本宫知白居易写此诗，意在止淫奔。你怎么不怜惜错付的女儿家的名节，反倒在大庭广众之下念出这种淫词艳曲，还说添给西阿哥？！西阿哥可不收你这玩意儿。”

宫中嫔妃，甚少见贵妃如此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好似贵妃像换了个人一般。众妃从前只听说娴妃是满军旗少有的精通汉家诗书的才女，可今日的“暗暗香香”“墙头马上”“摇香菇”“鸡蛋肠”，众妃虽听不太懂，却从引经据典的数量来看，倒是坐实了高贵妃能与皇上辨诗的才女之名，而娴妃的才女人设，倒像是浪得虚名一般。

皇帝心下不喜。纵然他想不起来他为何宠着如懿，只记得如懿应当是在与他青梅竹马、应当与他琴瑟和鸣、因当与他共谈诗词的青樱妹妹；可似乎，他怎么有了几缕和从前不一样的记忆——青梅竹马当是哲妃和贵妃、琴瑟和鸣当是皇后、共谈诗词的也还是贵妃……

皇后见皇帝面色尴尬，也顾不上不喜娴妃屡次让她自己难看了，缓和道，“娴妃，你是高位嫔妃，不添一些金银说不过去。本宫瞧着你手上戴了许多个戒指，随便摘一个添给西阿哥便好了。”

皇后如此贤惠温和，众妃皆是感叹皇后娘娘的好脾气。

谁知如懿举起双手，看了又看，五个戒指，她个个儿都喜欢。如懿实在舍不得。

那便只有护甲了……

可刚冒出这个想法，如懿自己慌忙吓了一跳，想道，护甲怎可？若是当众摘下护甲，岂不是没了体面？

见如懿犹豫不决，皇帝面色更阴沉了些，“娴妃，你既说凡事贪多贪足便失了韵味。朕瞧着你右手上一红一绿两个硕大的戒指，倒是不太合时宜。便将这两枚戒指送给西阿哥吧。”

“皇上！”如懿不可置信地看向皇上，嘴唇微张，“皇上，今日臣妾所戴的戒指，都是昔年姑母送给臣妾的念想之物，恕臣妾不能割爱！”

海常在一首立在原地，有些尴尬。她本想着如懿姐姐心思高雅，送暗香汤也和旁人不同，而她竟不知雨水和雪水竟不干净。她想起来，之前在翊坤宫喝茶之后，总会止不住地出虚恭，原来便是这层缘故。她又在心底为如懿辩解，姐姐不知而己，姐姐人淡如菊，怎么会是故意的呢。

而后，她觉得娴妃更是不落俗流，要送诗句给西阿哥。海兰也不懂这些诗句，却只听贵妃针锋相对，便以为贵妃是刻意嘲讽，可贵妃又得了皇上的赞扬……海常在不知旁的，只想保住姐姐。

而如今，皇上己开口了，姐姐竟不愿摘下戒指……

海常在忙退下自己的青玉手镯，道，“皇上，姐姐与她的姑母情深，想来舍不得也是有的。这只手镯便算作臣妾同姐姐一起添的吧。”

说着，海常在将手镯放入铜盆中，又向铜盆中添了一勺清水，道，“西阿哥，海娘娘祝你身强体壮，无病无灾。”

皇帝瞧着一副委屈又桀骜不驯的模样，没由来的头疼了起来，只忆起了一个不愿意嫁到他府上的女子，是被三哥拒绝了的青樱格格……怎得和面前的如懿，完全不是一个人。

“玫贵人本来添了一个白玉扳指，瞧着西阿哥又摘了手上唯一一个戒指。娴妃满手珠翠，一个都舍不得，可真是……不俗啊……”贵妃甚少用如此阴阳怪气的腔调说话，众妃皆听懂了贵妃话中的鄙夷之意。

而一旁站着的玫贵人，更是笑出了声，“贵妃娘娘，嫔妾出身卑微，自是没有富饶姑母赏赐好东西。嫔妾只知道，嫔妾所有，皆是皇上所赐。给皇子添盆，怎会有舍不得呢？嫔妾只当，娴妃娘娘能添个象牙什么的，可惜啊，是臣妾想错了，娴妃添不出来，添一句曲儿便也罢了。”

玫贵人假笑着的调侃，聪慧如皇后自是听懂了玫贵人话里的弯弯绕绕。

是说娴妃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可如懿觉着玫贵人是在帮她说话，她真是添不出来象牙呢。如此，如懿朝玫贵人报以一个愿意交好的笑容，倒是让玫贵人打了个激灵，心道，‘这娴妃好生奇怪。她是忘了我错将她认作了仇人，拿鞭子抽她的事儿了吗？现下我出言嘲讽，她竟然还对我笑？这是娴妃即将报复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