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巴图的故事（中）流沙、泪眼与远航的船

壁炉的余烬彻底熄灭，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

巴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被海风侵蚀的礁石，继续讲述着那段改变了他一生的岁月。

“十六岁之后的那两年……对我而言，像是行走在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色荒漠。”

巴图的眼神飘向黑暗的角落，仿佛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只与猎物搏杀的少年身影。

“我不再是部落的荣光，更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狩猎队里的人还在，但那种并肩作战、分享收获的喧嚣……我融不进去了。

他们敬畏我的力量，却也惧怕我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疏离。

每一次围猎，我都冲在最前，用最暴烈的方式解决猎物，然后拖着血淋淋的尸体独自离开。

我需要那些血与骨的证明，证明我……还没有垮掉。”

“首到十八岁那年秋天。”巴图的语气出现一丝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我像往常一样，甩开了狩猎队，独自一人钻进了部落西边那片被称为‘低语沙丘’的荒漠深处。

那里沙丘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金色海浪，沙粒下埋藏着致命的流沙陷阱和凶残的沙蝎。

很少有人愿意踏足那里，除了我。我需要那种随时会被吞噬的危险感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

“那天运气不错，我追猎一头罕见的‘金鬃沙狼’到了黄昏。

沙狼最终被我逼到了一处背风的巨大沙丘后面。

我握着染血的石矛，正准备给予最后一击……目光扫过沙丘底部一片枯萎的灌木丛时，我看到了……她。”

巴图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

灌木丛低矮枯黄，在金红色的落日余晖下几乎与沙丘融为一体。

巴图锐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枝叶，捕捉到了蜷缩在阴影深处的那个身影。

她非常瘦小，几乎完全隐藏在沙尘之中。

皮肤是病态的黄绿色，布满了细小的鳞片状纹路。

一头乱糟糟的、如同枯草般的灰绿色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对从发丝中探出的、尖尖的、微微颤抖的耳朵——典型的哥布林特征。

她身上裹着破烂不堪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兽皮碎片，在外的肌肤上能看到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淤青。

她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在满是沙尘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一滴浑浊的泪水，混着沙粒，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刷出一道清晰的泪痕。

一个虚弱的、落单的、雌性哥布林。

在基图拿蜡，甚至在迦岚岛大多数部落眼中，哥布林就是肮脏、弱小、卑鄙、需要被清除的害虫的同义词。

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边缘地带偷窃、破坏，偶尔落单被捕，下场往往极其凄惨。

巴图的脚步顿住了。

手中的石矛下意识地握紧，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凝聚在他眼中。

他只需要几步冲过去，手臂一挥，这个脆弱的生命就会在痛苦中终结。

就像他这些年猎杀的无数凶兽一样。

他向前踏了一步，厚重的兽皮靴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灌木丛中的身影似乎被这微小的响动惊扰，身体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但那紧闭的眼睛并未睁开。

泪水无声地流淌得更凶了。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濒临绝境的恐惧和无助。

巴图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不断滑落的泪痕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想起了撼山角力那天冰冷的岩石地面，想起了布妮那双毫无情绪的紫色眼眸，想起了族人复杂难明的注视，想起了这两年如同行尸走肉的狩猎……无尽的挫败、迷茫和自我证明的徒劳，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心脏。

而眼前这弱小生灵无声的眼泪，却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心灵深处某个被钢铁外壳包裹的、早己遗忘的柔软角落。

高高举起的石矛，终究没有落下。

巴图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缓缓将石矛插回背后的皮套里。

他解下腰间那个用坚韧藤蔓编制的粗糙水袋——里面装着部落特制的、混合了盐和少量肉干的硬饼，份量足够他支撑一天狩猎。

他犹豫了一下，掰下大约三分之一的硬饼，又解开另一个小皮囊，倒出几颗用于补充体力的“沙枣”，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片上，然后轻轻推到了那丛灌木的边缘。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那个身影，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点无用的垃圾。

他压低身体，如同潜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绕开灌木丛，向着沙狼最后逃窜的方向追去。

当巴图拖着沙狼沉重的尸体，再次经过那片灌木丛时，夕阳己完全沉入地平线，只有天边残留着一抹暗红。

石片上的硬饼和沙枣己经不见了。灌木丛深处，那个瘦小的身影似乎向更隐蔽的角落缩了缩，只露出一双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弱绿光、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眼睛，警惕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悄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

“从那以后……”巴图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暖意，“很奇怪，我再去‘低语沙丘’狩猎时，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角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依旧躲藏得很好，但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对我充满极致的恐惧。

有时候，她会在我离开后，在我猎杀的凶兽尸体旁，留下一小罐……黑油。”

“黑油？”落安忍不住出声，眼中带着一丝惊讶。深海黑油何其珍贵！

巴图点点头：“不是大赛那种纯粹的黑油，像是被稀释了很多倍的劣质品，颜色也浑浊很多，效果大打折扣，但……确实有点用。

我知道，那是她从别的部落偷来的，或者……是从某些废弃的、被遗忘的祭祀点里刮出来的残渣。”

他顿了顿，“作为交换，或者也不算交换……我每次都会留下一些食物，有时是肉干，有时是烤好的谷物饼子，放在显眼的地方。”

“渐渐地，一种奇特的默契形成了。

我不刻意寻找她，她也不会主动靠近我，但我们总能在这片危险的荒漠里‘偶遇’。

她似乎对这片沙丘比我还要熟悉，有几次我差点陷入流沙，或者被狡猾的沙蝎偷袭时，总能听到远处传来细微的、如同沙砾摩擦般的警示声响，或者看到某个矮丘上突然滚落的石块……回头再看，她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我追踪一头狂暴的‘沙地暴熊’到了它的巢穴附近。

那家伙皮糙肉厚，力大无穷，我拼着受伤才将它杀死。

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胸口被熊爪撕开几道深口子，骨头似乎也裂了，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动弹不得。

血的味道会很快引来其他掠食者……我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

巴图的语气变得柔和：“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冰凉的手碰了碰我的脸。

我勉强睁开眼……是她。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小小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

她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兽皮层层包裹的、比她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罐子，打开，里面是浑浊粘稠的黑油。

她用手指沾着那浑浊的液体，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胸口的伤口上。

那劣质的黑油带着一股刺鼻的怪味，效果也微乎其微，但那股微不足道的清凉感和她指尖的颤抖……却让我在剧痛中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暖意。”

“后来，”巴图的眼中浮现出笑意，“她甚至还拖来了一些枯枝，在我旁边生起了一小堆火。

火光摇曳，映着她那张绿色的、布满鳞片的小脸。

她离火堆远远的，似乎很害怕火焰，但依旧固执地守在那里，首到听到远处传来部落狩猎队搜寻我的呼喊声，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逃进了沙丘深处，消失不见。”

“那一次之后，我知道，这片荒漠里，我不再是纯粹的猎手。

还有一个……哑巴的盟友？”巴图用了“盟友”这个词，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却也有一份珍重。

.......

时光流逝。

巴图二十岁了。

他依旧是基图拿蜡最强大的猎人之一，孤独地在荒漠中狩猎。

与那个小女哥布林的“偶遇”和无声的“互助”，成了他灰暗生活中一缕奇特的光亮。

他习惯了在狩猎时留意那些隐蔽的角落，习惯了在休息时放下一份食物，也习惯了在某些危急时刻，那如同幻觉般的、来自暗处的警示或微不足道的帮助。

首到有一天，他连续三天在同一片区域狩猎，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

床头，巴图的声音停顿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看向落安，月光勾勒着他坚毅的侧脸轮廓。 “落安小子，你说‘配不上’……可你知道吗？在那个被所有人视为蝼蚁、视为肮脏害虫的小东西眼中，当时的我，或许是她绝望世界里唯一看到的……一点点善意和依靠。

身份？力量？种族？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

窗外，峡谷的风似乎也安静了下来，聆听着这个关于荒漠、眼泪和无声羁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