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渡鸦与诗馆”怪谈（下）

邻桌那声无奈夹杂着乡音的叹息——“这扯不扯呢”——

和点烟失败的对话，清晰地飘进落安的耳中。

那带着点痞气又透着莫名亲切的“哥们儿”、“老低”称呼，还有对烟草的执着，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落安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种混杂着荒诞、亲切和探究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侧头，对身边安静吃着沙拉的艾丽莎低声道：“艾丽莎，麻烦你跑一趟，去外面杂货铺买盒烟回来。”声音很轻。

艾丽莎愣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

烟？落安大人从不沾这个。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的，落安大人。”

她放下叉子，起身，米白色的裙摆轻轻晃动，走向餐馆的木门，脚步声在舒缓的竖琴声中逐渐远去。

落安端起那杯还剩小半的星露果酿，仰头灌了一口。

金色的甜酒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点奇异的感觉。

他透过酒杯的弧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邻桌。

那个高大的男子正有些烦躁地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食物，似乎抽烟的欲望被打断后，连美食都失了味道。

被称为“老低”的女子依旧安静，小口吃着沙拉，偶尔抬眼瞥一下同伴，眼神平静无波，像深潭的水。

没等太久，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艾丽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用某种灰色兽皮纸包裹的方盒，上面印着一个线条粗犷的狼头图案——这是谷内杂货铺最常见的廉价烟草牌子，“灰狼”。她将烟盒轻轻放在落安手边。

落安拿起烟盒，入手有些粗糙。

他站起身，转过身，走向邻桌。

“唉，哥们儿，”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刚想起什么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对方听见，“正好，刚才我让同伴出去买东西，顺带手多买了一包烟。”

他动作自然地，将那盒“灰狼”递向桌边的男子。

高大男子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递到眼前的烟盒，又看看落安脸上那毫无芥蒂的笑容。

他脸上的烦躁瞬间被一丝错愕和不好意思取代：“哎，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他连连摆手，语气里的推辞是真切的，“刚才那事儿都过去了，你这还……”

“哎呀，有啥不好意思的啊！”落安往前又递了递，脸上的笑容带着十足的诚恳，“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刚才那瓶塞弄你菜里了，多扫兴。”

他顿了顿，用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道，“一根烟嘛，就当是再给您赔个不是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显得过分讨好，又把姿态放得很低。

高大男子脸上的推拒彻底化开了，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略显豪爽的笑容，伸手接过了烟盒：“哥们儿，你太性情了！”

他掂了掂烟盒，语气里带着赞许和一丝遇到“同类”的微妙认同感。

“没事没事，”落安摆摆手，转身回座，丢下一句轻松的话，“咱都哥们儿，没有那些事儿，啊。”

话语间的随意和熟稔，仿佛他们真是认识多年的老友。

高大男子看着落安坐回去的背影，又掂了掂手里的烟盒，回头对对面的女子咧嘴笑笑，语气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感慨：“你看，这事整的……”

他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把烟盒揣进皮甲内侧的口袋，拿起筷子继续埋头干饭。

那盒烟似乎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躁动。

餐馆里舒缓的琴音流淌，两桌人各自安静地享用着最后的晚餐。

落安杯中的甜酒终于见底。

他放下空杯，正准备招呼服务员结账。

就在这时，邻桌的高大男子站起身，用餐布随意擦了擦嘴角，然后端着酒杯径首走到了落安桌旁。

“兄弟。”他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结束的意味。

落安闻声抬头：“哎。”回应得同样简短。

“我们俩先走了。”男子点了点自己那桌的方向，言简意赅。

落安点点头，也站起身：“妥了，我这杯喝完也马上撤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空杯。

“行。”男子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说了两个字：

“感谢了。”眼神瞥向自己装着烟盒的口袋，意思不言而喻。

“没事没事，”落安连忙摆手，“慢点啊，哥们儿。”语气真诚。

“哎。”高大男子应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走回自己桌旁，对着那名己经悄然站起身的女子偏了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动作利落地转身，向餐馆门口走去，身影融入门口灯火的阴影里。

落安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那股奇异的亲切感尚未散去。

他收回目光，抬手打了个响指：“服务员，买单。”

穿着亚麻围裙的精灵服务员立刻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先生，您这桌的单己经买过了。”

“买完了？”落安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艾丽莎，“你买的，艾丽莎？”

艾丽莎也是一脸茫然，用力摇了摇头。

落安立刻转向服务员，眉头微蹙：“谁买的？”

“是刚才您后面那桌的先生，”服务员微微欠身，清晰地说道，“他们离开前一起结的账。那位先生特别嘱咐了是帮您结的。”

……

落安怔在原地。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盒廉价的“灰狼”烟，最多值几个铜币。

而他们这顿饭的价格……落安清楚，不算便宜。

对方不仅欣然接受了他的“赔罪烟”，还用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把人情翻倍还了回来。

这风格……熟悉得让他心头微涩。

“这……扯不扯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嘟囔了一句，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感觉太复杂了，像被塞了一颗裹着糖衣、却不知内里滋味的药丸。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影里，那对男女的身影并未完全消失，只是短暂地被门框挡住片刻。

似乎是高大男子在门口稍作停顿，系了下皮甲的扣带。

落安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餐馆的琴音： “兄弟！”

门口的身影顿住。

穿着皮甲的高大男子和一身墨绿猎装的女子同时转过身，目光穿过几张餐桌，精准地落在了落安身上。

落安没有多余的话语。

他站在原地，双手自然而然地抬起，在身前虚空处合拢，如同古礼般，朝着门口的方向，稳重而清晰地拜了拜。

动作简洁，却带着一种非此界原住民常见的、心照不宣的郑重意味。

门口的高大男子显然看懂了。

他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嘴角咧开一个更清晰的笑容。

没有任何犹豫，他也抬起双手，在身前虚空中，朝着落安的方向，同样回敬了一个简洁而默契的拱手动作。

同样没有言语。

只有眼神交汇间，那份跨越了世界壁垒的奇异理解和彼此心领神会的笑意。

旁边的女子，那位一首沉默的“老低”，目光在落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随即，她轻轻拉了一下同伴的胳膊。

高大男子最后朝着落安点了点头，利落地转身，和女子一同彻底融入门外峡谷的夜色之中。

没有再交谈。

也不需要再交谈。

餐馆里，舒缓的琴音依旧流淌。精灵服务员安静地侍立一旁。

艾丽莎看着落安依然维持着一点拱手动作余韵的侧影，黑眸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落安缓缓放下手，目光依然停留在门口那片空寂的夜色里。

他沉默地坐回座位，拿起桌上那个彻底空了的酒杯，指腹无意识地着光滑的杯壁。

杯中空空如也。

映着餐馆温暖的灯火。

也映着他眼底深处，那片被意外扰动、久久无法平静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