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签字画押难（一）

“嗯！香！真香！还是媳妇儿的手艺好！”

李建军含糊的咀嚼声和满足的喂叹紧随其后。

“建军，我还要那块带廋肉的！”

张丽嚷嚷着。

“给，丽丽，多吃点，我建军有钱，天天让你肉都行！”

李建军的声音里透着股洋洋得意。

那肉香，那咀嚼声，那刺耳的对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

狠狠扎在王清秋的耳膜和神经上！

前世除夕夜那碗永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肉香，

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

是饿的？

还是恨的？

王清秋猛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盯着炉火上那个烤的焦黄酥脆的窝窝头，

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她一把抓起那滚烫的窝头，也顾不上烫手，张开嘴，

对着那焦脆的硬壳，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粗糙的窝头碎屑崩裂在嘴里，有些拉嗓子，

但那焦香和粮食本身的微甜，

却异常真实地弥漫开来。

她用力地、狠狠地咀嚼着！

腮帮子鼓动着，牙齿咬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仿佛在咀嚼着隔壁那家人的骨头！

“香！真他娘的香！”王清秋对着那堵传来肉香和欢声笑语的薄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声音嘶哑，

带着一股子血腥气，

“吃吧！多吃点！吃的满嘴流油！吃的脑满肠肥！”

她眼神冰冷如刀，小心油蒙了心窍！

噎死你们这群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她三下无初二，把那个烤的焦香的窝头囫囵个塞进嘴里，

用力地吞咽下去。

那粗糙的食物刮过食道的感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

然后，她端起那碗稀薄的棒子面糊糊，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冰冷的胃，

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籍。

她抹了把嘴，看着空碗，又看看炉火，

仇恨的双眼里，

那点被肉香勾起的戾气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坚定。

她对着冰冷的墙壁，也对着自己，

掷地有声地说，

“西北风？呵！老娘喝的是自由！喝的是自在！比你们那用老娘血汗、用昧良心换来的肉汤——干净一百倍！”

王清秋填饱了肚子，重新坐回小马扎上，拿起浆糊刷子。

隔壁的肉香还在隐隐飘来，笑声格外刺耳。

她眼神沉静如水，

手指却暗暗用力，

捏的刷子柄嘎吱作响。

糊纸盒一天挣那几个子，够活命，可不够吃肉！

一个念头，像炉火里的火星，在她心里悄然迸发：

光糊纸盒子不行，得琢磨点别的来钱的道儿.......

她正琢磨着,

八个儿女己经都聚集在了一起,

小耳房里糊纸盒的胶水味还没散尽,

空气里有弥漫开一股新的、更浓重的硝烟味——

那是“断亲文书”这张薄纸带来的。

老大把那张写满歪扭字迹，沾着她浆糊手印的作业纸，

拍在了她堂屋那张摇摇晃晃的破八仙桌上。

桌子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

像是在呻吟。

“都过来！”

王清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像根冰冷的钉子，

把想要溜边儿的儿女们钉在了原地。

“老大己经按过手印了，现在轮到你们了，一个一个得给我按！”

堂屋里，气氛压抑得都能拧出水来。

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十五瓦的灯泡勉强照亮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李建国站在最前面，脸上那条扫帚抽出的血痂还有指甲的抓痕像条条狰狞的蜈蚣。

她手里捏着那张文书，

指关节捏的发白，

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文书上那“生不养，死不葬”六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

他不敢看母亲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妈，你那天逼着我签了，现在你又逼弟妹们，这大家如果都签了，”

“您以后.....可咋办?"

话里话外,透着股虚伪的孝心和深深的顾虑——

顾虑这文书真成了把柄。

王清秋的眼皮都没有撩他一下，

她拿起桌上的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碗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印泥——

那是她刚去供销社咬牙买的，花了一毛钱。

她把碗往桌上一顿，

发出“哐”的声响。

“咋办？用不着你操心！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老娘以后是死是活，跟你们这群白眼狼——没半毛钱关系！”

她声音冷的像三九天的冰溜子，

“少废话！按！”

李建军躲在老大身后，眼神阴鸷得像条毒蛇。

母亲嘴里说的那条关于他“装工伤骗卖血钱”的罪状，让他如芒在背。

他梗着脖子，硬邦邦地顶了一句：

“我不签！”

“谁知道你弄这破纸想干什么？”

“你想坑我们！没门儿！”

他打定主意耍赖到底，

只要他不签字，这文书就是废纸!

他娘就拿他没办法！

他甚至盘算着，‘

等会儿瞅准机会，把这几张破纸抢过来撕了！

老七李爱红自从上次当众被扒了皮，

就躲着王清秋。

此刻她缩在角落里，

脸上还带着点怨毒，

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她巴不得赶紧签了字，

彻底摆脱这个让她丢尽脸面的“疯妈”，

好去挽回她那岌岌可危的婚事。

她不耐烦地嘟囔：

“签就签呗，磨蹭啥？早签早了事！”

老二李招娣、老西李盼娣、老五李来娣，这三个女儿像三只受惊的鹌鹑，

缩在靠墙的阴影里。

老二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眼神躲闪，

她习惯了沉默和顺从，

心里或许有点不忍，但这点微弱的情绪在兄长的积威和自身的懦弱下，

翻不起一点浪花。

老西抱着胳膊，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老五则完全是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模样，

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

老八李改景年纪最小，

刚进厂当学徒不久，

还有点懵懂。

她看着脸色铁青的大哥，

看着梗着脖子的三哥，

又看看角落里表情各异的姐姐们，

最后目光落在她母亲那张冷硬如铁的侧脸上，

完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