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湘妃竹影摇春恨 蘅芜香风动秋心

贾府众人历经前些时日的种种事端，虽表面上强装镇定，如往常一般生活，可每个人心底都似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各怀心事。贾宝玉自从那日在蔷薇架下目睹龄官痴痴画“蔷”之态，又听闻袭人告知黛玉咳疾愈发严重，整颗心仿佛坠入了冰窖，就连通灵宝玉此前隐隐传递的警兆，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日清晨，宝玉早早起身，精心梳洗完毕，便心急火燎地往潇湘馆赶去。远远望去，只见潇湘馆外竹影摇曳，斑驳陆离，青苔顺着台阶悄然蔓延。尚未走近，便远远听到黛玉在房内轻声吟诵“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之句，那声音婉转哀伤，如泣如诉。宝玉不禁停下脚步，静静聆听，待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眼眶瞬间泛红，酸涩之意涌上心头，忙抬起衣袖，轻轻掩住面容。

“二爷这般站在风口，仔细又着了凉。”紫鹃端着药碗，从回廊下轻盈地转了出来。她见宝玉面色憔悴，神情忧虑，心中暗自吃惊。宝玉赶忙收起哀伤的神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妹妹，林妹妹今日可好些了？”紫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夜里又咳嗽了大半夜，刚喝了参汤，才睡下不久。二爷若要看望，可要轻声些，莫要惊醒了她。”

二人轻轻走进房内，忽听到黛玉在床帐内轻声呓语：“宝玉……你可记得那年桃花树下共读西厢？”宝玉听闻，只觉如万箭穿心，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抢到床前。只见黛玉面色泛红，如天边绚烂的晚霞，鬓边几缕碎发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娇弱得恰似那雨中带露的梨花，惹人怜爱。

宝玉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二哥哥好痴，倒像是来探病的太医了。”宝玉回头望去，只见宝钗携着莺儿，正站在帘外，宝钗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掐丝珐琅小盒。黛玉也被这笑声惊醒，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宝钗己快步走进，轻轻按住她，说道：“林妹妹且莫动，我带了南海珍珠粉来，听闻这粉最是润肺，对妹妹的病症有益。”

一时间，房内药香、花香以及宝钗带来的珍珠粉香气交织在一起。然而，宝玉却只敏锐地捕捉到黛玉袖间隐隐传来的苦艾气息。这气息，自她自幼患病以来，便每日随着熏香萦绕在她身侧，早己成为宝玉心中关于黛玉的独特印记。正恍惚间，宝钗将手帕往黛玉枕边随意一放，手帕一角绣着的并蒂莲顿时露了出来，色泽鲜艳欲滴，宛如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黛玉不经意间瞥见，脸上虽勉强露出感激之色，可指尖却不自觉地将被角绞得皱巴巴的。

却说袭人在怡红院精心熬制了燕窝粥，满心期待地等着宝玉回来享用，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宝玉回转。她心中不免担忧，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往潇湘馆寻找宝玉。当她行至沁芳桥畔时，不经意间瞥见水面上漂浮着半片桃花瓣。那花瓣色泽虽己黯淡，却莫名眼熟，竟似那年黛玉葬花时，放入锦囊中的旧物。袭人正看得出神，耳畔忽然隐隐传来秦可卿往日所唱《好事终》的曲调。那熟悉而又凄凉的旋律，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幽幽传来，惊得她手中的银匙“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袭人姐姐这是怎么了？”探春带着丫鬟翠墨，从对岸缓缓走来。见袭人面色苍白如纸，神情慌乱，探春忙吩咐翠墨去取薄荷油来。袭人定了定神，强笑着说道：“方才见池中花影，恍惚间想起了秦可卿姐姐……”话还未说完，忽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赶忙伸手扶住桥柱，才勉强站稳身子。

此时，贾母处派人前来传唤，告知众人南安太妃差人送来了暹罗国进贡的茶叶。众人赶忙齐聚贾母房中，只见那茶叶形状青碧如螺，被放入汝窑烧制的茶盏中冲泡后，茶汤清澈，宛如春日潺潺流淌的溪流。宝玉端起茶盏，轻轻尝了一口，微微皱眉道：“这茶的味道，竟有些像林妹妹窗下苦艾的气息。”黛玉听闻此言，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原本平静的茶盏中，浮沫竟缓缓聚集成了一个“离”字形状。

宝钗见此情景，赶忙将自己带来的玫瑰露推到宝玉面前，微笑着说道：“二哥哥尝尝这个，甜甜腻腻的，才合你口味。”然而，宝玉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径首端起黛玉的苦茶，仰头一饮而尽。这一举动，惊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房内气氛变得格外尴尬。黛玉的眼圈渐渐泛红，她低下头，默默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将那茶盏中聚成的“离”字搅得支离破碎。

是夜，万籁俱寂，宝玉独自在怡红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手中反复着通灵宝玉，目光怔怔地望着玉面。忽然，通灵宝玉的镜面竟隐隐浮现出黛玉泪眼朦胧的面容。宝玉一惊，正欲凑近细看，却被刚走进来的袭人瞧见。袭人轻轻嗔怪道：“二爷又在发痴，这么晚了，仔细伤了眼睛。”说着，便伸手拿过手帕，想要擦拭宝玉手中的通灵宝玉。宝玉这才回过神来，不经意间瞥见袭人腕间系着一条茜色汗巾。他心中猛地一惊，这汗巾分明就是那日蒋玉菡所赠之物，可这本该是袭人之物，如今怎么又出现在蒋玉菡手中，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缘由？

且说黛玉独自一人守在潇湘馆内，将日间所得的暹罗茶叶细细烹煮。窗外，竹枝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那声音仿佛带着往昔的回忆，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宝玉折下竹枝为她作杖之时。她轻轻起身，取过素笺，想要续写《秋窗风雨夕》，以寄托心中的愁绪。然而，当她凝视砚台时，却惊恐地发现砚中的墨影竟缓缓凝成了一个“葬”字。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她手中的笔锋一颤，在纸上洇出大片墨痕，恰似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夜越来越深，寒露浓重，宝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对黛玉的牵挂，悄悄披上衣衫，轻手轻脚地往潇湘馆走去。当他行至梨香院墙外时，一阵凄凉婉转的笛韵悠悠传来。仔细聆听，竟是龄官在月下吹奏那支《枉凝眉》。在这如泣如诉的笛声中，宝玉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黛玉葬花时那孤独而又哀伤的背影，又似见到秦可卿托梦时泪眼盈盈的模样。一时间，他心乱如麻，竟分不清此刻究竟身处何时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