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金榜惊雷

腊月的寒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县城灰扑扑的街道。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要坠下来。县教育局那栋刷着半截绿漆、墙皮斑驳的二层小楼前，却早己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一片低矮的雾霭，嗡嗡的议论声、焦急的询问声、压抑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焦灼而沉重的背景音。

高考放榜了。

几张用浆糊新糊上去、墨迹淋漓的大红纸，如同几道刺目的伤口，豁然张贴在教育局大门两侧那面粗糙的水泥砖墙上。红纸顶端，“一九七八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考试录取光荣榜”几个遒劲的毛笔大字，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民兵背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在人群外围维持着秩序，表情严肃。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汹涌的人潮。挤在最前面的，大多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或打着补丁棉袄的年轻人，他们踮着脚尖，脖子伸得老长，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学校名称间疯狂扫视。每一次目光的停顿，都可能带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狂喜呼喊，或是瞬间垮塌的沉默和绝望的啜泣。

苏晚晴和顾卫东站在人群稍靠后的位置。苏晚晴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她双手插在棉袄口袋里，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顾卫东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墙，替她挡去了侧面拥挤的人流。他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顾卫红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里满是紧张和期待。

“让让！让让！借过！”赵志强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头发凌乱，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红榜，胸膛剧烈起伏。他几乎是扑到了最前面，手指颤抖着，沿着红纸上的名字一行行往下划拉，嘴里神经质地念念有词：“北大……清华……复旦……师大……”他念的都是顶尖学府的名字，声音因为紧张和渴望而变调。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那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红榜偏下的位置——“赵志强，录取院校：省师范学院，政治教育系”。省师院！不是他梦寐以求的燕京名校！只是一个省内的普通师范！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镜片后的眼神从狂喜的巅峰瞬间跌入冰冷的深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失落！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人身上，引来不满的嘟囔。他置若罔闻，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那个名字和学校，仿佛要将它们烧穿。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猛地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快看！快看最上面！”

“苏晚晴？！是那个开小吃店的苏晚晴？！”

“人民大学！经济系！我的天！是首都那个人民大学！”

“顾卫东！省工业大学！机械制造及自动化专业！大专！也是省重点啊！”

“向阳大队的？！两口子都考上了？！一个首都名牌！一个省重点大专？！这……这怎么可能？！”

惊呼声、赞叹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教育局门前！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在人群后方那对穿着朴素、面容沉静的年轻夫妇身上！

苏晚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烟花在眼前炸开！人民大学！经济系！那个前世遥不可及的梦，那个承载了她两世遗憾和渴望的名字，此刻真真切切地印在了那张象征着最高荣誉的红榜顶端！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伪装，首冲上她的眼眶！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指缝间泄露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颤抖的哽咽。

顾卫东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精准地刺向红榜上那个熟悉的名字——顾卫东，省工业大学，机械制造及自动化（专科）。没有狂喜，没有呼喊，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落地般的震动，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激荡开来。他放在身侧的拳头，缓缓地、用力地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姐！哥！是你们！真的是你们！”顾卫红第一个反应过来，像只小兔子般蹦了起来，激动得小脸通红，扯着顾卫东的衣角又蹦又跳，声音尖得几乎要冲破云霄，“考上啦！考上啦！我姐考上人民大学啦！我哥考上工业大学啦！”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都带着震惊、羡慕、难以置信，追随着他们。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水光出卖了她。顾卫东则沉默地牵起妹妹的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力量，轻轻揽住了苏晚晴微微颤抖的肩膀。三人穿过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走向那张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红榜。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红榜前时，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充满怨毒和疯狂的嘶喊：

“不可能！假的！一定是假的！她作弊！她苏晚晴一定是作弊了！”

是苏小玲！她不知何时也挤到了现场，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格子呢外套，此刻却像疯了一样，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红榜上苏晚晴的名字，手指颤抖地指着，声音因为极度的嫉恨和绝望而扭曲变形：“她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开破店的！她怎么可能考上人民大学？！肯定是她勾搭了什么人！走了后门！举报！我要举报她！”

这歇斯底里的指控在巨大的惊喜浪潮中显得如此刺耳和荒谬。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和鄙夷。

“神经病吧？”

“自己考不上就污蔑别人？”

“谁不知道她苏小玲干的那些缺德事？还有脸说别人？”

“就是！举报信都写烂了，也没见把人家怎么样！人家是真本事！”

鄙夷的目光和议论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苏小玲。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看着苏晚晴在顾卫东的陪伴下，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地扫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坚定地投向那张象征着无上荣光的红榜。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小玲的心上！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推开身边的人，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像一只被彻底击溃的丧家之犬，消失在寒风凛冽的街角。她精心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和希望，在这一刻，被那张红榜和苏晚晴平静的目光，彻底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