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回首往事

那尘封的记忆闸门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骨髓。她下意识地、近乎无声地撩开车前厚实的布帘一角，忧心忡忡地望向车辕上阿玛那沉默如山、却更显佝偻如枯枝的背影。仿佛从父亲那孤绝的背影中汲取了一丝微弱的勇气，她才缓缓转回头，目光温软却沉甸甸地压着无法言说的阴霾，看向章怀印。

她的声音低沉悠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冰河纪年，带着凛冽的寒气：“怀印……这话……说来就长了。是……一条浸着血泪、铺着白骨的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才继续用那看似平缓、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人心的语调诉说，车外呼啸的风声如同万千冤魂在无边旷野中凄厉地伴奏：

“那年……我刚满十六，屯子里……就遭了塌天的横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粗糙冰冷的车厢壁，指甲缝里瞬间渗出血丝，“毫无征兆地……闯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兵痞！明晃晃的刀枪闪着寒光，不由分说，像驱赶牲口一样，把屯子里我们三家人……金代善家西口，白广全家西口，加上我家三口，整整十一口人呐……连踢带打，用麻绳串着，硬生生拖到了几十里外的军需局大院……那地方，阴森得像个巨大的坟窟……”她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挤满绝望、弥漫着汗臭和恐惧的肮脏院落。

“当时……军需局里早己塞了满满当当二三百号人！男女老少，挤得如同罐子里的蛆虫，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震得人耳膜生疼，屋顶都要被掀翻。”玉姑的眼神空洞，深陷在痛苦的泥沼里，“后来，一个穿着绸缎官服、腆着油肚、一脸假笑的当官模样的人，站到高处，扯着公鸭嗓子对我们喊：‘都听着！朝廷要用兵！尔等能为国效力，是天大的福分！带你们去盛京城，到了那儿，就是享福！男的，身强力壮的，进亲兵营，吃皇粮！女的，手脚麻利的，筹备营里管吃管住！比你们在这穷山沟里刨土坷垃强百倍！’……”她模仿着那虚伪的腔调，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毒，“大家伙……那时候懂什么？听着能‘吃皇粮’，能‘有活计’，心里再怕，再舍不得家，也不敢……不敢反抗……只能像一群待宰的羊，被鞭子驱赶着，一路哭嚎着，跌跌撞撞地往南走……走向那个吃人的‘盛京城’……”

玉姑的声音平缓，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穿透时光、令人窒息的沉郁死气。章怀印凝神静听，面色铁青，仿佛能看见当年那群被命运铁蹄无情碾过的人们脸上那深入骨髓的麻木、恐惧以及对未知深渊的绝望。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如同碾在那些早己化作枯骨的亡魂身上。

“日子……就在那暗无天日的筹备营里，一天天……熬着。”玉姑的目光投向车厢虚空，手指依旧死死抠着车壁，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缝不完的烂军衣，洗不完的脓血被褥，喂不完的饿马……原以为，这永无休止的苦役，就是后半辈子了。熬吧……总能熬到死……”她的声音里只剩下被磨平的麻木。

“首到……第二年开春。”她的语调陡然变得艰涩无比，如同钝刀在石头上反复拉扯，“金代善、白广全，还有……还有我哥佟玉柱，”提及哥哥名字的瞬间，那语调深处无法抑制地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带着血腥味的悲凉与剧痛，“这三个年轻力壮的后生，被营里的军官挑中了，说是……‘筋骨结实，有把子蛮力’，挑进了……亲兵营。”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亲兵营”三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烫在喉咙上，“阿玛年纪大了些，又懂点马性，就……被留在军需局，继续干那累断脊梁的驯马活计。”

章怀印微微颔首，军营的残酷与底层军户如草芥般的命运，他刻骨铭心。他敏锐地捕捉到玉姑提及哥哥“佟玉柱”名字时，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深入骨髓的悲怆和……某种不祥的预兆。这绝不仅仅是生离的伤感。

“进了亲兵营……日子自然更苦，更险，刀头舔血。”玉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抽空灵魂的灰败，“可那时……我们也傻傻地想着，或许……也算条活路？至少，哥哥他……”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瞬间惨白。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来自坟茔的冷风：“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我……我遇着了赛音，”她吐出“赛音”二字时，语调是刻意维持的平板，但章怀印却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令人心悸的寒光——那绝非妻子提及丈夫应有的情愫，而是混杂着刻骨的恐惧、深重的屈辱、冰冷的麻木，更深处，似乎还蛰伏着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滔天恨意！“……嫁给了他，成了……成了他屋子里的……物件。”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几乎被狂啸的风声撕碎，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章怀印的心口。

这与他之前所理解的“被娶”，感觉截然不同！这平静叙述下汹涌的暗流，冰冷刺骨，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玉姑……”章怀印心中疑云密布，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他忍不住轻声开口，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要触碰那深埋在血色淤泥下的真相。

话音未落！

“咳咳咳！咳咳咳——呕……噗！”

一旁一首沉默抽烟、如同石雕般凝固的佟老汉，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剧咳！那咳嗽声如同濒死的野兽在胸腔里挣扎咆哮，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抽搐，整个人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