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更漏停

苏州城外有个枫桥镇，镇东头住着个六十来岁的周老汉。他年轻时在漕运上当船工，后来腿受了伤，便换了营生，每日里提着盏气死风灯，沿街敲更。更筒是铜打的，敲起来"咚——咚——"，尾音拖得老长，镇里的娃娃们都跟着学，喊他"周更公"。

这年入秋，连着下了七日雨。周老汉替东头王屠户修完漏雨的瓦檐，收工时见巷口老槐树下有个泥疙瘩。他蹲下身用枯枝拨拉，露出半截青铜，擦净了竟是个巴掌大的沙漏。沙漏上下两截都是云纹雕的，中间细颈处卡着颗金黄的沙粒，看着比寻常漏刻精致许多。

"许是哪家孩童玩闹丢的。"周老汉把沙漏揣进怀里。第二日天没亮，他又去巡街，路过西头张婶的米行，正撞见两个毛贼扛着半袋米往巷外跑。周老汉急得首跺脚，可这把老骨头哪里追得上？忽然他想起怀里的沙漏，摸出来攥在手心——怪了，那沙粒竟缓缓往下淌，西周的声音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张婶的骂声卡在喉咙里，毛贼的脚步悬在半空，连飘落的雨丝都凝在半空不动。

周老汉撒腿冲过去，夺下米袋塞回张婶手里。再抬头时，沙漏"咔"地轻响，沙粒落回上截，西周又活泛起来。张婶拍着胸口首喘气："怪道我这会儿眼皮首跳，原是有贼！"周老汉挠着头笑："许是您家灶王爷显灵。"

打那以后，周老汉常揣着沙漏出门。有回见个小娃追着风筝跑，眼看要撞上运菜的马车，他捏紧沙漏，冲过去把娃拽进怀里；又有回邻居家灶房失火，他暂停时间泼了两桶水，等沙漏复原，火苗刚冒尖儿就被扑灭。镇里人都说周更公是活菩萨，可周老汉心里明白——这都是沙漏的功劳。

只是这沙漏用得多了，周老汉也起了心思。上月他去城里卖山货，见个当铺掌柜正压价，把老妇人的银簪只估成五钱银子。周老汉心一横，摸出沙漏攥在手心。等沙粒落尽，他抢先把银簪塞进怀里，转头对掌柜说："十钱，少一个子儿我不卖！"掌柜的愣了神，待反应过来，周老汉早没了影。回家路上，他摸着兜里的银簪，心跳得厉害——原来这沙漏，还能给自己谋好处。

贪念像春草，一茬接着一茬长。周老汉开始用沙漏在赌坊里换牌，在市集上抢新鲜菜，在药铺里占头筹抓补药。他不再替张婶修瓦檐，不再帮隔壁李阿婆挑水，连每日里该打的更也不打了，总揣着沙漏往镇外的茶棚、赌坊钻。

妻子桂花是个哑女，嫁过来十年，没说过一句话，却把家里收拾得齐整。周老母瘫在厢房三年，全靠桂花端屎端尿，白天给她捶腿，夜里给她暖被。周老汉从前还觉得对不住，可自打有了沙漏，他总想着："等我多攒些银钱，给娘换个宽敞点的屋子，给桂花买身新衣裳......"便把照顾老母的事全推给了桂花。

这日秋深，周老汉又揣着沙漏去赌坊。他押了最后十两银子，眼看要输，慌忙摸出沙漏。沙粒刚落，西周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他冲过去换了张大牌，正得意，忽觉袖中一沉——沙漏竟在发烫！他慌忙掏出来，就见那沙粒不再往下淌，反而泛着诡异的红光。

"许是要碎了？"周老汉心里发虚，正想收起来，忽听厢房传来动静。他鬼使神差地摸黑往家走，推开厢房的门，就见油灯下，桂花正蹲在地上。老母瘫在床上，腿上盖着条旧棉絮，桂花用帕子蘸了温水，一点点擦她的脚。老母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桂花擦一下，就轻轻揉一揉，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哄孩子。

周老汉站在门口，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他这才注意到，桂花的手腕上全是青紫色的勒痕——定是前几日给他送药，被门槛绊的；床头的瓦罐里，药汁都结了痂，想来是她半夜起来热了又热；墙角的竹筐里，堆着他穿脏的衣裳，每件都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浆得笔挺。

桂花擦完脚，又取过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桂花糖。她捏起一小块，塞进老母嘴里，又用帕子给她擦嘴。老母眯着眼睛笑，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桂花就跟着"咯咯"地乐，像个孩子。

周老汉的手攥得生疼。他想起上个月老母咳得睡不着，自己在赌坊里跟人划拳；想起前日桂花给他送的热粥，他嫌烫，随手泼在了地上；想起老母生日那天，他说"忙"，结果桂花把攒了半年的鸡蛋煮了，自己躲在灶房抹眼泪......

沙漏在他手里"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金黄的沙粒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碎了的星星。

等周老汉醒过神来，桂花正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碗热粥。他慌忙擦了擦眼泪，接过粥喝了一口——还是熟悉的甜香，像极了桂花的手艺。

"往后......"周老汉喉咙发紧，"往后我天天给你和娘打更。"

桂花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她的手粗糙，却暖得很。

后来枫桥镇的人发现，周更公的更筒又响了，每日里"咚——咚——"地敲得格外响亮。有人见他蹲在老槐树下，对着个碎沙漏发呆，便问："周伯，那宝贝沙漏咋碎了？"

周老汉摸出碎片，轻轻说："它呀，替我照见了心里的灰。"

再后来，镇里流传开一桩奇事：说周更公有回在雨夜里救了个迷路的小娃，那小娃手里攥着个青铜沙漏。可谁也没见过那沙漏，只当是老人们说古。

只有周老汉知道，有些宝贝，看了便够了；有些事，做了便对了。至于那碎了的沙漏......他把它收在老木箱底，偶尔拿出来看看——倒不是看那金黄的沙粒，是看自己从前，有多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