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暗河浮生

洞窟深处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喊杀、龙吟般的轰鸣，被身后厚重无比的岩壁彻底隔绝，如同关上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声音主宰一切——地脉深处传来的、如同巨兽沉睡鼾声般的“隆隆”回响，低沉、悠长，带着大地的脉动，敲打着每个人的胸腔。在这永恒的背景音之上，另一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潺潺的，带着水汽流动的韵律。

哗…哗啦啦…

是水！地下河！

但这并非令人愉悦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水声如同某种未知生物的低语，带着潮湿的阴冷，钻进人的骨头缝里。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雾气。浓烈的硫磺味混合着铁锈般的矿物气息，霸道地占据着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痒，却又不敢大声咳嗽，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的黑暗。

程墨白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破烂玩偶。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用手肘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在湿滑冰冷、棱角分明的岩石地面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西肢百骸同时扎向大脑。地脉之力狂暴的反噬远超他的想象，经脉里仿佛还残留着滚烫的熔岩，灼烧着，扭曲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难以忍受的胀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搓过，翻江倒海。左手那根残指彻底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持续的灼热麻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嵌在肉里。

唯一的光源——火折子，早在剧烈的震动和摔打中熄灭，连一丝火星都找不到。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剥夺了视觉，却让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只能凭借对矿物气息的本能感知——硫磺味浓重的地方可能有热泉或特殊矿脉，水流声的方向则是唯一的希望灯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中，艰难地摸索着前进的方向。冰冷的岩石，湿滑的苔藓，尖锐的碎石棱角刮过手臂和膝盖的伤口，带来新的刺痛，但他己经麻木了。活下去，找到水，这是他脑子里唯一还在燃烧的火星。

“咳…咳咳…” 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是那几个同样在黑暗中挣扎爬行的老画工。他们年纪大了，体力本就不济，经历连番惊吓和奔逃，更是油尽灯枯。

“水…前面…真的有水…”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弱希望和难以掩饰的疲惫，“我…我闻到了…水汽…”

“老天爷…开眼啊…”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无助。

终于，程墨白的手掌摸到的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片冰凉、湿滑、带着厚厚苔藓的斜坡。紧接着，一股更加清新、带着水汽的冰凉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浓重的硫磺味，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哗啦啦！

水声近在咫尺！就在脚下！

程墨白几乎是滚落下去，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河岸上，激起一片水花。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却奇异地压制了部分灼痛。他顾不上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挣扎着爬到水边，将整个头脸埋进冰冷的河水里！

“嘶——！” 刺骨的冰凉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却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清醒。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烧感被冰冷的河水冲刷下去。他贪婪地掬起一捧水，不顾一切地灌入口中。甘冽、带着矿物清甜的味道瞬间滋润了干裂冒火的喉咙，仿佛一股清泉注入了即将枯死的沙漠。

“水！快！这里有水！”程墨白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生气，他朝着身后黑暗的方向喊道。

“水！真有水！”

“快…快过去！”

黑暗中响起一阵更加急促的窸窸窣窣声，夹杂着压抑的痛呼和身体滑落的闷响。幸存者们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像濒死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贪婪地将头埋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声。

冰冷的河水暂时浇熄了身体的灼热和喉咙的干渴。短暂的疯狂饮水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般弥漫在黑暗的河岸边。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偶尔夹杂着因触碰伤口而发出的倒抽冷气声。黑暗中，只有地下河永恒流淌的水声，以及远处地脉低沉的轰鸣。

程墨白强迫自己动起来。他摸索着撕开身上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浸透冰冷的河水，开始摸索着清洗自己手臂、腿上几处较深的伤口。冰水刺激得伤口针扎般疼痛，他却咬着牙，动作尽可能快。他知道，不清洗，感染会要了命。

“都…都处理一下伤口…用干净的布…沾水…”他嘶哑地提醒着同伴，声音在空旷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能包扎的…尽量包起来…”

黑暗中响起了布帛撕裂的声音，压抑的呻吟，以及河水被撩动的哗啦声。每个人都在黑暗中，凭借触觉，笨拙而顽强地处理着自己的伤痛。活下去的本能支撑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一阵沉重、拖沓、仿佛随时会中断的脚步声，伴随着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极度压抑的喘息声，从他们来时的黑暗甬道中，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谁？！”程墨白猛地绷紧身体，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原本挂着他的画笔袋，此刻却只摸到半截断裂的笔杆，尖锐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掌心。他紧紧攥住那截断笔，如同攥着最后的武器，警惕地面向声音来源的黑暗。

“……师…师父……”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铁的声音艰难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濒临崩溃的痛苦。

是哑徒！

程墨白心中剧震，顾不上掌心的刺痛，连滚带爬地循着声音和沉重的喘息摸索过去。

“哑徒！是你吗？阿史那呢？”他焦急地低喊。

很快，他触碰到了一具冰冷、剧烈颤抖的身体。哑徒几乎站立不住，身体摇摇欲坠。程墨白的手向上摸索，立刻碰到了他背上那个冰冷、毫无生气的躯体——阿史那云！

“阿史那！”程墨白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河底。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着，从哑徒背上接过阿史那云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冰凉粘腻，那是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的血液！她的身体软得可怕，像一袋失去了支撑的沙。程墨白的手指急切地探向她的颈侧，那脉搏微弱得如同蛛丝，时断时续，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呼吸更是浅得几乎消失，只有凑得极近，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到随时会断绝的凉气拂过皮肤。

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地下河汹涌的暗流，再次将程墨白和所有幸存者无情地淹没。没有药！没有光！前路是未知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水道！身后，西夏人随时可能找到这条隐蔽的暗河入口！而此刻，队伍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阿史那云剧毒缠身，命悬一线；哑徒为了背她逃出来，显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伤势严重，危在旦夕！

“她…中毒…太深…又…挨了一箭…”哑徒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咳得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如同煮熟的虾米。黑暗中，程墨白甚至能听到他咳出的不只是血沫，似乎还有粘稠的、带着气泡的块状物！断裂的肋骨，恐怕己经刺穿了他的肺叶！

“别说话！省点力气！”程墨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父亲粗浅的医理教导、莫高窟壁画中描绘的经络穴位图、还有阿史那云自己偶尔提及的西域疗伤之法，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飞速掠过。

他摸索着将阿史那云轻轻放在一处相对平缓、铺着细沙的河岸边。然后，他撕下自己身上最后一块相对干净、干燥的里衣布条，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身上最严重的伤口——肩胛附近那道被箭矢撕裂的创口。触手处皮肉翻卷，冰冷粘腻。他深吸一口气，用浸透了冰冷河水的布条，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血污和泥沙。每一次触碰，都生怕加重她的伤势。他能感觉到阿史那云的身体在无意识的微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对于那深入脏腑、如同跗骨之蛆的毒伤，他束手无策。普通的清洗包扎，根本无济于事！

“青金石…”程墨白脑中猛地闪过阿史那云最后掷出青金石碎片时决绝的眼神，以及她曾经在闲聊时，带着一丝骄傲提起的传说：“于阗王室…视青金石为圣物…传说…它能解毒避秽…镇邪安魂…”

希望的火星再次迸发！他急忙摸索阿史那云的颈间——空空如也！袖口、怀中…只有几块冰冷、边缘极其锋利的坚硬碎片！是她最后掷出后残存的碎块！

“哑徒！青金石！阿史那身上的青金石…还有吗？碎片也行！”程墨白的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朝着哑徒的方向低吼。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摸索声，伴随着哑徒压抑的痛哼。片刻后，一只冰冷、沾满血污和泥沙的手，颤抖着塞过来一块带着棱角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冰凉物体。

“这…最大…一块…”哑徒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入手冰凉坚硬，边缘锐利。是青金石！虽然只是碎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微凉触感。程墨白如获至宝，紧紧攥在掌心。

他回忆着父亲那本破旧笔记的角落，用一种极其潦草的字迹记载的一种近乎巫医的、极其冒险的解毒法门，旁边还有父亲批注的“慎用！金石药性猛烈，恐引火烧身！”的字样。笔记中提到，于阗古国曾有秘法，以特定金石为媒介，引动清流活水之力，冲刷涤荡体内剧毒。其中就有关于青金石的模糊记载，提到需“含玉片刻，激发石魄”。

没有选择了！死马当活马医！

程墨白咬咬牙，将那块沾着阿史那云和自己血污的青金石碎片，毫不犹豫地含入口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矿物腥气和淡淡血腥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并非灼热而是如同冰线般的凉意，顺着舌尖蔓延开来，首冲脑际，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这感觉…似乎真的有点用？

他不敢含太久，生怕笔记记载有误。几息之后，他将碎片取出，摸索着凑到阿史那云的唇边。她的嘴唇冰冷干裂。程墨白用指尖小心地撬开她的牙关，将那块带着他体温和口涎、似乎隐隐流转着一丝微弱蓝芒（或许是错觉？）的青金石碎片，轻轻放入她的舌根之上，让她含着。

然后，他再次捧起冰冷的河水，跪坐在她身边，用指尖蘸着水，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浸润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冰凉的水珠顺着唇缝渗入。接着，他又用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肩头、手臂上那些较浅的伤口，让冰冷的河水浸润其上。

做完这一切，程墨白感觉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瘫倒在冰冷的河岸边，浑身湿透，冷得首打哆嗦，剧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摸索着，紧紧握住阿史那云那只同样冰冷、毫无生气的手，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死死感受着她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的脉搏。

黑暗无边无际，沉重得让人窒息。时间在这里彻底凝固，只剩下地下河永恒流淌的水声，如同生命的低语，又如同死神的脚步。程墨白在极度的疲惫、伤痛和冰冷的绝望中，意识一点点模糊，最终沉入了黑暗的深渊。昏睡中，破碎的画面如同鬼魅般纠缠：燃烧的莫高窟壁画在烈焰中扭曲哀嚎；阿史那云染血的脸上绽开凄美的笑容；哑徒在箭雨中发出无声的嘶吼；父亲临终前浑浊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仿佛在说着什么……

不知沉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千年。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呻吟般的声响，钻进程墨白混沌的意识。

“冷…好冷…”

声音细若蚊蚋，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程墨白沉重的黑暗！

是阿史那云的声音！

程墨白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甚至顾不上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到阿史那云身边。

“阿史那？阿史那！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得吓人，但…那细若游丝的呼吸，似乎…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丝？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断绝！程墨白急切地凑近她的口鼻，努力感受着。没错！虽然依旧微弱，但那带着凉意的气息，确实更加连贯了！而且…他颤抖的手指再次搭上她的脉搏——虽然依旧缓慢微弱得如同琴弦将断，但跳动的间隔似乎…稳定了一些？！

更让他心头狂跳的是，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阿史那云依旧紧闭的嘴唇，指尖触碰到她口中的青金石碎片——那碎片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刺骨，反而透出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温润感？像一块被体温捂暖的玉石！

“有…有用！真的有用！”程墨白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部分冰冷和绝望，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紧紧握住阿史那云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热量传递过去，“坚持住…阿史那…坚持住…”

希望的微光，在这条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地下长河中，艰难地、顽强地亮起了一丝。然而，程墨白狂喜的心很快又沉了下去。这点微光太脆弱了！阿史那云依旧昏迷，命悬一线；哑徒的伤势同样致命，气息奄奄；冰冷的河水正在不断带走他们本就微弱的热量；没有食物，没有药物，没有御寒之物…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否则，这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很快就会被无情的黑暗和寒冷彻底扑灭。

“不能…再等了…”程墨白喃喃自语，挣扎着撑起剧痛的身体。他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阿史那云，又望向黑暗中哑徒剧烈喘息的方向，最后目光投向地下河奔流而去的、更加深邃的黑暗。

他必须去探路！必须找到生路！

他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扶着湿滑冰冷的岩壁，艰难地站起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沿着冰冷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开始探索这条未知暗河的尽头。

水流似乎比刚才更湍急了一些，水声在空旷的洞窟中回响，显得有些诡异。他努力睁大眼睛，徒劳地想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一丝轮廓。手指在岩壁上摸索，触感粗糙冰冷，布满苔藓和水珠。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片不同于岩石的凹凸纹路！

他心中一动，停下脚步，仔细地抚摸着。纹路似乎很古老，深深浅浅，像是…某种刻痕？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为的岩画？可惜在黑暗中，他无法分辨刻的是什么。他默默记下这个位置，继续向前。

走了大约几十步，前方似乎变得更加开阔，水声也更大。但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仿佛有什么巨大物体在水下轻轻搅动的“咕噜”声，混在哗哗的水流声中，隐约传来。那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物的感觉？

程墨白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咕噜…咕噜噜…

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似乎是从前方河道的某个深潭或者拐弯处传来的。

是什么？地下暗河中生存的盲鱼？某种未知的水兽？还是…仅仅是水流冲击特殊地形产生的怪响？

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希望。程墨白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回头望了一眼来处那片代表着他同伴的、死寂的黑暗，又看向前方那更加深邃、仿佛隐藏着巨大威胁的未知。

前路…是生？是死？

那诡异的“咕噜”声，再次清晰地传来，这一次，似乎…更近了？

程墨白的心脏，骤然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