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弦音舞步

草原的晨雾尚未褪尽，天际己泛起玛瑙般的粉紫色霞光。

远处传来牛羊混着铜铃的低鸣，与此起彼伏的马头琴声交织成曲，为苏醒的草原奏响晨歌。

尔泰跪坐在老琴师敖其尔的蒙古包前，膝上横陈着新制的马头琴 —— 琴身由整块枣木雕琢，流云纹顺着木纹蜿蜒，恰似九曲回肠的莫日格勒河；琴头雕刻的骏马昂首嘶鸣，鬃毛飞扬间仿佛要冲破桎梏，连鼻翼翕动的肌理都纤毫毕现。

敖其尔布满沟壑的手掌覆上尔泰手背，掌心的老茧触碰到少年的皮肤：“运弓要稳，如勒勒车碾过草原；心气要平，似呼伦湖倒映长空。”

尔泰深吸草原清冽的空气，弓毛轻触琴弦，第一个音符如破冰的春水，带着生涩却倔强地漫开。

随着练习深入，琴声忽而低沉如老者低语，忽而激昂似万马奔袭。

敖其尔布满皱纹的眼角沁出笑意：“草原的魂儿，算是被你勾出来了。”

百步外的草甸上，彩绸翻飞如流霞。

几个草原姑娘正围着小燕子，将她裹进火红绸缎缝制的舞裙。

裙裾缀满的银铃铛随着动作轻响，腰间五色绸带在风中猎猎作响。

起初她总踩不准鼓点，不是被三层裙摆绊倒，便是让彩绸缠住脖颈。

“哎哟！”

她踉跄着栽向草地，却被哈斯其其格伸手捞住。

围观的牧民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惊起整片草甸的百灵鸟，扑棱棱的振翅声与欢闹声一同漫向天际。

但那双亮晶晶的杏眼从不言弃。

她跪坐在毡毯上，咬着下唇反复观摩姑娘们的舞步 —— 如何踮脚旋转如雏鹰展翅，怎样抖腕抛绸似彩虹破空。

累了便仰头饮尽皮囊里的马奶酒，微醺中继续练习。

渐渐的，她旋转时裙摆如盛开的萨日朗花，彩绸划出的弧线比草原的彩虹更绚丽。

阿依古丽拍着手赞叹：“天神定是把风的轻盈，都赐给了这只小燕子！”

时光在琴音与舞步中悄然流淌。

塞娅隆起的腹部如孕育生命的山丘，行动愈发迟缓。

往日纵马奔驰的女领主，如今连弯腰拾帕都需扶着后腰。

小燕子每日寅时便守在厨帐，看铜壶里砖茶与鲜奶翻滚交融，学着撒入草原特有的孜然与肉蔻，熬出能暖透五脏的奶茶。

她还变着法子做吃食：将鲜嫩的黄羊肉剁成石榴粒大小，包进薄如蝉翼的莜面皮；把沙棘果熬成琥珀色果酱，涂抹在刚出炉的奶皮子饼上。

“你比我阿娘还啰嗦三分。” 塞娅嘴上嗔怪，却偷偷别过脸去擦拭眼角。

那日未时，天际突然压下铅灰色云幕，草原的风裹挟着沙砾呼啸而来，将蒙古包的牛皮帘子拍得震天响。

塞娅倚着羊皮软垫小憩，突然如遭雷殛般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雕花檀木扶手：“痛...... 好痛！”

凄厉的喊声穿透毡帐，惊得拴在木桩的马匹前蹄腾空。

营地瞬间化作沸鼎。

接生嬷嬷背着装满艾草、当归的藤筐飞奔而来，鹿皮靴踏碎满地枯枝。

福长安脸色惨白如羊脂玉，在帐外来回踱步，靴底将青草地犁出两道深痕。

他死死盯着摇晃的毡帘，喃喃自语：“长生天在上，若要罚就罚我......”

每声哭喊都似重锤，砸得他心脏几乎停跳。

帐内，塞娅的月白色寝衣被冷汗浸透，贴在颤抖的脊背上。

宫缩如汹涌的额尔古纳河，将她卷入剧痛的漩涡。

她死死攥住小燕子的手，指印几乎要烙进皮肉：“我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 救我......”

接生嬷嬷将温热的药汤灌入她口中，又用浸着雪水的帕子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再使把劲！能看见孩子的发旋了！”

可产程却似陷入泥潭，时间在痛苦中无限拉长。

福长安突然挥拳击向身旁木桩，枣木应声而裂。

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若保不了母子平安，我要这孩子何用！”

泪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转瞬被风沙掩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亮啼哭刺破阴霾。

接生嬷嬷抱着裹着蓝绸的襁褓掀开帘子：“是位小勇士！”

福长安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抚过孩子皱巴巴的小脸，滚烫的泪珠滴落在襁褓上。

确认塞娅无恙后，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指节泛白：“此生再不生第二胎，我怎能让你再受这般罪？”

塞娅虚弱地笑了，用尽力气将脸贴在他掌心：“我们一家三口，便是完整的草原。”

半月后的庆生宴，草原化作欢乐的海洋。

五十顶蒙古包用五彩经幡串联，空气中浮动着烤全羊的焦香与马奶酒的醇厚。

篝火堆蹿起三丈高的火苗，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通红。

尔泰怀抱马头琴，琴声时而如万马踏碎晨霜，时而似溪流漫过鹅卵石。

小燕子踩着鼓点起舞，彩绸翻飞间，恍惚是天上的七仙女坠入凡间。

牧民们手拉手跳起罕伯舞，歌声首冲云霄：“金杯里斟满醇香的奶酒，赛罗罗唻......”

启程那日，晨露未晞。

塞娅抱着裹着银狐皮的孩子，福长安往他们的行囊塞进风干牛肉与特制的金疮药。

“草原的毡房永远为你们留着。” 塞娅声音哽咽，泪珠滴在孩子毛茸茸的帽子上。

小燕子从贴胸处掏出含香的羊毛手绳，绳结处的磨损记录着无数次思念的：“我们要去回疆，让含香的魂儿，也能看看故乡的月亮。”

马蹄声渐远，两人向着落日余晖奔去。

身后的草原渐渐缩成一抹绿痕，而前方，是塔克拉玛干翻涌的金色沙浪，是天山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风掠过耳畔，小燕子握紧手绳，仿佛又听见含香在宝月楼的叹息 —— 这次，她要带着这份思念，去丈量那片让含香魂牵梦绕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