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个月了。

日内瓦的秋天，带着一丝清冷的、甜丝丝的草木气息。

蛰龙资本的办公室里，安静得像是一座被遗忘的钟楼。李杰正襟危坐，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条比自己心电图还要平稳的国债收益率曲线，感觉自己的金融生涯，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而优雅的方式走向死亡。

他甚至开始怀念当初被“蝰蛇”追得满街跑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血液是热的。

林婉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的东西，越来越琐碎。从某个基金经理对猫毛过敏，到某个银行高管有收集古董打火机的癖好。这些都是她从记忆的深海里，一点点打捞上来的，关于那个庞大帝国最微不足道的碎片。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这是陆离交给她的任务，她便一丝不苟地做着。

而陆离，像一尊雕塑，站在那块巨大的白板前。

那张曾经只画着“影子联盟”局部脉络的图，如今己经变成了一幅星空图。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名字、机构、公司，以及用不同颜色的线条连接起来的，代表着控股、联盟、冲突、甚至是桃色新闻的复杂关系。

一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在用自己的大脑，复刻一个帝国的版图。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苦修。在彻底看清巨龙的全貌之前，任何一次轻举妄动，都是自杀。

“砰！”

这片死寂，被一声巨响粗暴地撕裂。

孙志强那间“黑屋子”的门被从里面一脚踹开，他像一头被从冬眠中惊醒的棕熊，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眼窝深陷，满眼血丝，身上那件T恤衫己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散发着一股由泡面、咖啡和汗液混合而成的，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味道。

“操！”他冲到客厅中央，把一个移动硬盘“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沙发里，“老子不干了！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儿吗？你们知道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我感觉我看的不是数据，是《山海经》！是克苏鲁神话！我再看下去，我就要掉san了！”

李杰皱着眉，从他身边挪开了一点，以免被那股神秘的气息波及。

“有什么发现？”

“发现？我发现了一堆垃圾！”孙志强有气无力地指着那个硬盘，“一堆狗屁不通的加密数据流，一些见不得光的皮包公司之间的资金流水，还有几个在暗网上讨论非洲天气好不好的神经病！老板要我找‘裂痕’，我他妈连根毛都没找到！这帮孙子构建的系统，比美国五角大楼的防火墙还他妈严丝合缝！铜墙铁壁！草！”

他骂骂咧咧，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李杰拿起硬盘，插进自己的电脑。他知道孙志强的抱怨只是表象，这个胖子虽然嘴上嚷嚷着不干了，但身体比谁都诚实。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数据的瀑布。

李杰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戴着一副防蓝光眼镜，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将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数据进行分类、归集、建模。

半小时后，他停了下来，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确实很奇怪。”他沉声说，“这里面有几组数据，非常突兀。”

他将屏幕转向众人。

“第一，在过去三周，有一笔超过二十亿美元的资金，通过几十家在巴拿马和维京群岛注册的空壳公司，在市场上大量买入一种货币的看跌期权。”

“什么货币？”陆离的声音从白板前传来。

“索里亚先令。”李杰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非洲一个叫索里亚共和国的小国货币。这个国家去年刚发现了一座大型稀土矿，经济上有点起色，但总体来说，在国际金融市场上，属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那种。”

孙志强凑过来看了一眼：“索里亚？听都没听过。二十亿美金去做空它？这不跟用反坦克导弹打蚊子一样吗？有病吧？”

“更奇怪的是第二点。”李杰切换了另一个窗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期货交易记录，“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批资金，在国际大宗商品市场上，疯狂做空咖啡豆期货。而这个索里亚，百分之七十的出口，都依赖咖啡豆。”

“第三，”李杰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我从孙志强截获的那些暗网聊天记录里，找到了几个高频词。‘雨季’、‘歉收’、‘丰收的喜悦’。结合上下文看，他们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第西，也是最让我费解的。”他调出最后一个文件夹，“这是孙志强从几十个垃圾信息源里扒出来的，过去一周，网络上突然出现了一批关于索里亚政局不稳、矿产开采存在严重污染、政府即将违约的‘新闻’。发布这些新闻的媒体，全都是半个月内才注册的，服务器地址遍布全球，但行文风格，却出自同一批写手。”

孙志强、李杰、林婉儿，三个人看着这些被整理出来的信息，都陷入了沉思。

它们看起来，就像几块从不同地方捡来的，毫不相干的拼图碎片。做空一种没人听过的货币，做空咖啡豆，一些莫名其妙的暗号，还有一些一看就是假新闻的舆论。

“也许……只是巧合？”孙志强不确定地说，“索马里海盗还炒股呢，说不定就是几个不同的大户，正好都看这个叫什么索里亚的不爽。”

李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从任何单一的金融逻辑来看，都说不通。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比例。但把它们放在一起……我总觉得，背后有一只手，但我看不清它的动作。”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陆离，他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众人身后。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掠过屏幕上的每一条信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回到了那块巨大的白板前。

他拿起笔，在白板的最角落，画了一个小小的圈，在里面写下了“索里亚”三个字。

然后，他从这个圈里，拉出了第一条线。

“舆论战。”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他们不是在发布假新闻，他们是在构建一个‘事实’。一个‘索里亚即将崩溃’的事实。这是第一步，旨在污染信息环境，制造恐慌，吓跑所有潜在的国际投资者。”

他又拉出了第二条线，指向了那些咖啡豆期货的交易记录。

“产业摧毁。索里亚靠咖啡豆换取外汇。打垮咖啡豆的价格，就等于切断了它的主动脉。一个国家的经济，一旦失去最主要的造血能力，离休克也就不远了。”

第三条线，连向了那些神秘的暗号。

“‘雨季’、‘歉收’……这不是暗号。”陆离的眼神，冷得像冰，“这是命令。是对他们潜伏在索里亚内部的力量，下达的破坏生产的命令。他们要制造一场真正的‘歉收’，来坐实他们做空咖啡豆的逻辑。而‘丰收的喜悦’，指的就是最后收割的时刻。”

最后，他的笔尖，重重地点在了那二十亿美元的看跌期权上。

“金融核打击。”

陆离转过身，看着己经目瞪口呆的三人。

“这不是在做空，也不是在投机。这是一场……针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立体的、系统的、全方位的……掠夺战争。”

“他们先用舆论和实体破坏，把这个国家打残，打废。然后，在这具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用这二十亿美元的金融武器，引爆它的货币体系，让索里亚先令变成废纸。”

“当一切都崩溃之后呢？”林婉儿颤声问。

陆离的目光，落在了白板上“索里亚”旁边，他刚刚标注的一个词上——【稀土矿】。

“当一切都变成废纸之后。”陆离的声音，平静而残忍，“他们就会带着廉价的美元，走进这片废墟，像逛超市一样，用一美分的价格，买走那座价值上千亿美元的稀土矿，买走他们的港口，买走他们的土地，买走他们未来一百年的希望。”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秩序’。”

“这就是神祇的，‘丰收的喜悦’。”

房间里，一片死寂。

孙志强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瘫在沙发上，看着自己那个移动硬盘，像是在看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垃圾堆里翻到了一些发霉的骨头，却没想到，那是一头正在吞噬活人的恶龙的作案蓝图。

李杰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从事金融这么多年，见过贪婪，见过欺诈，见过内幕交易。但他从未想象过，资本，可以作恶到如此宏大而精密的程度。

这不是犯罪。

这是在用金融的语言，书写一部亡国史。

“王八蛋……这群畜生！”孙志强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陆离拿起板擦，擦掉了白板上那个他原本准备联系的，“科技狂人”的名字。

那个计划，可以等。

但一个国家的命运，等不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日内瓦的黄昏，天边的云，被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强哥，我需要索里亚共和国所有对外联络的网络端口数据，立刻。”

“老李，帮我建立一个模型，推算出索里亚央行手上，还剩下多少外汇储备，他们能撑多久。”

“婉儿，帮我查一下，索里亚现任的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所有的背景资料。我需要知道，他们是战士，还是懦夫，又或者……是叛徒。”

命令，一连串地发出。

没有动员，没有口号。

只有一种冰冷的，即将投入战斗的肃杀。

蛰伏了一个月的龙，终于，要睁开它的眼睛了。

陆离看着窗外那轮即将沉没的残阳，轻轻地说了一句。

“游戏，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