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赛诗会隐情（一）

暮春的西湖上，水色是浑浊的绿，裹着两岸倾倒的脂粉残香与市井喧嚷，无声无息地向东流去。几片零落的杏花，失了气力，从枝头飘坠，打着旋儿，落在苏致远青灰洗得发白的襕衫上。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回各自门”，众人见林仙儿离去，也都从人群中散开来，各自找自己的乐子啦，媚香楼便又从热闹里恢复了沉寂。

苏致远下了楼来，却不知往何处而去。街道上的公子哥们，从青楼内满面春风地走出来，时不时传来吟诗颂句的歌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远处媚香楼的方向飘来一声悠长而尖利的吆喝，锣声沉闷地敲着，如同钝器击打在陈年朽木上。周遭闲散的人流，霎时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哗啦一下涌动起来，裹挟着兴奋的议论与叹息，朝那声音的源头涌去。

“赛诗会比赛，己经贴出告示喽——”一路上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说道，“一年一度的赛诗会，我看有好戏看了！”

苏致远懒散斜倚在河畔一株老杏树下，眼皮沉沉，指间紧攥着一只酒壶，壶口残存的辛辣液体，只余最后一口灼人的温度。

苏致远费力地掀开眼皮，目光透过眼前模糊的酒气氤氲，漠然地扫过那些被功名撩拨得心焦火燎的身影。功名？呵，不过是另一场更精致些的骗局罢了。

懒怠起身，苏致远索性又仰头灌下最后那点残酒。火线一路烧到胃底，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正当苏致远准备阖眼，沉入这片市井的喧嚣背景里时，视线却被一个身影牢牢攫住。

这众人足有数百人之多，望着这鲜红的队伍，他忽然想起那个贾婉盈来，这么热闹的场景，怎地没见她来？不会是与那吴炎彬公子约会去了吧。

苏致远正拨开人群，逆流而来。一身锦云暗纹的湖蓝绸袍，在午后有些刺目的阳光里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雕工精细，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晃动，反射出温润又矜贵的光点。那张脸，年轻得过分，眉眼间却刻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焦躁，像一张绷紧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苏致远步履匆匆，几乎是在小跑，目光仓惶地左右扫视，仿佛身后有无形的追兵，又像急于逃离什么不洁之地。

苏致远的嘴角，带着宿醉的慵懒和一种近乎顽劣的洞悉。他倚靠的一棵老杏树旁，就在一个伙计大步流星地行走，即将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瞬间，苏致远动了。动作看似缓慢迟滞，却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喂，老兄——”苏致远拉住身边经过的一个伙计，这身蓝色小衫看着就亲切，伙计界又一向是八卦的集中源和发散地，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么一个人才：“这位兄台，想请问一下这金陵到底为什么这么热闹？——”

苏致远摇摇晃晃地站首，挡在他面前，隔着一尺的距离，浓郁的酒气扑面而去。

“唉，客官，你该不会是从外地来的吧！”伙计笑着答道。

苏致远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于是将计就计，问道：“苏致远路过而己，看到今日大街上繁华异常，不知道是不是举行什么庆典之事？”

“客官你有所不知啊，这工部尚书侍郎曹大人和盐政节度使侯大人，举行一个什么“赛诗会”，听说是为洛大人的什么‘弱柳小姐’，招选如意郎君，条件有三，其一文韬武略，文武双全；其二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其三……——”那伙计不屑地看柳慕白一眼，不再言语。

“为何那伙计期期艾艾说到一部分，就缄口不言，莫非还有什么顾虑隐情？”，苏致远莫名其妙，于是，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堆散银，笑着说道，“但说无妨，一切包在苏致远苏某人头上！”

那伙计笑语盈盈，马上将那堆碎银收入囊中，小声道：“其三，我朝如今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所选达官贵人的女婿，才华和形貌禀赋资质条件，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看你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够……”伙计没有接着说下去。

苏致远大致听明白了意思，笑了一句，“这个简单，皇帝后宫三宫六院，也不知道有多少公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得一小姐得一天下美女吗！”

那伙计接着说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啊，听说那洛大人的千金小姐自幼以来，就生得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不过……”

那伙计朝西周望了一下，好像有所顾虑。然而，贴近苏致远的耳旁，说道，“不过那小姐自幼以来，身上有一股香气袭人的体香，只要与之接触过的人，都会感染一种莫名的怪病，如果不及时治疗，都会毒发生亡！”

苏致远这才会意过来，刚才那伙计说话忐忐忑忑，吞吞吐吐，实质上为了掩人耳目，以免隔墙有耳，招来杀身之祸，怪不得皇帝女儿招婿，条件如此苛刻艰深晦涩。

这赛诗会究竟在哪里召开啊？一首以来，苏致远只是知道有这回事情，在西湖邂逅撑着油纸伞的白衣佳人说过，包括在断桥上遇到的司马长风公子，也向柳慕白提及过，却从不知道这文学盛会是在哪里举行，想想还真是惭愧。

“公子，三月十八日西湖上的赛诗会，欢迎光临！”，一位女子给她递过来一张泛黄的牛皮纸。

苏致远随手接了一张，看那纸张散发出的水墨江南的书香味，想来这就是当时的宣传单啦。看来这次推陈出新的赛诗会，一定是受到高度重视，况且那些莺莺燕燕，打情骂俏的嬉笑声，连那些十七八岁的姑娘都吸引住了，想来这次的这赛诗会一定是个看头。

于是，苏致远自我吟诵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红袖伴读夜添香。啼笑因缘皆非梦，最难消受美人。独上高楼酣醉饮，卿正欢喜舞霓裳。老朽本是多情物，肯与佳人对酒狂。”

“好诗，好诗”！柳慕白手摇轻扇，嘴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在一旁拍手恭维道。

苏致远猛地刹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后面的人。原来是曹文昊旁边那个白面书生公子，柳慕白说话爱犯花柳病的‘娘娘腔，这是他典型的音色特征。

“柳兄台，你怎么也在这里！”苏致远开口，声音因酒意而含混不清，带着一种故意拖长的腔调，“且慢一步。”

“苏公子，有何见教？”柳慕白的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尾音却不易察觉地微微发颤。

苏致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穿过迷蒙的酒雾，精准地盯在柳慕白脸上。“没什么大事，”

苏致远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过一圈，“只是……兄台今日媚香楼呈上的那首《咏白海棠》……”

柳慕白身体骤然一僵，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比那树梢残存的杏花还要惨白几分。

柳慕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蜷缩进宽大的袖口里。“你……你说什么？”声音如同绷紧的丝线，随时会断裂。

苏致远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更冷了些，像是浮在冰面上的日光。苏致远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醉醺醺的沙哑，一字一顿，清晰地念出：“珍重芳姿昼掩门。”

七个字，如同七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戳进柳慕白的耳膜，穿透柳慕白勉力维持的镇定。

轰！仿佛平地惊雷炸响在柳慕白头顶。柳慕白猛地睁大了双眼，瞳孔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连呼吸都停滞了。那精心修饰过的、年轻而矜贵的气度，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片片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惶。

柳慕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苏致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绝望，仿佛苏致远刚刚念出的不是诗句，而是能即刻夺柳慕白性命的咒语。

“你……你……”柳慕白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如何……如何得知……”

“过奖，过奖！”苏致远谦虚着接着说道，“苏致远这也算是借鉴别人，诗词创作上的意境和韵律，上次听西湖湖边评唱的小姐的词，纯属有感而作，不足挂齿！”

“哦，原来如此......”柳慕白接着抱拳介绍道，“苏才子，在下下柳慕白，字三变，先前我们也算见过了，只知道你的姓氏，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