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推掉

露台的门敞开着。晨风带着露水洗过的青草气和远处隐约的油条香气，柔柔地卷进客厅。安安偎在我怀里，小脸蹭着那块被熨得平平整整、散发着淡淡皂角香的小兔子手帕，大眼睛满足地眯着，像只吃饱喝足的奶猫。

韩承烨的背影立在露台栏杆边，浸在清澈的金色晨光里。深灰色T恤的肩线被阳光勾勒得清晰，微微仰着头，风吹动他额前几缕落下的碎发。那只缠着新纱布的手随意地搭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指节放松。

客厅里很静。只有安安均匀的呼吸，和我自己几乎停滞的心跳。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声打破了宁静。不是警报，是那种沉闷的、被压在厚实衣料里的嗡鸣。

韩承烨搭在栏杆上的手瞬间收回。他几乎是同时侧过身，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迅速探进裤子口袋，掏出了震动的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晨光下的侧脸，下颌线在看清屏幕的刹那重新绷紧，眼神里的那点晨光带来的微末柔和瞬间冻结，被一种深沉的、习以为常的锐利取代。

他没接，拇指划过屏幕首接挂断。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喙的掌控。手机被他塞回口袋。

但安静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手机再次在他口袋里嗡鸣起来！震动声比刚才更急促，更执着，闷闷地撞击着布料，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韩承烨的眉峰猛地蹙紧，眼底闪过一丝被强行压下的不耐和冰冷。他再次掏出手机，这次没有立刻挂断。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晨光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角，投下一小片冷硬的阴影。

“说。”他接通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听不出情绪。只一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向无形的电波。

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客厅，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浓重的影子。另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无意识地抬起，拇指的指腹用力碾过纱布边缘那道隐隐透出的暗红，指关节微微泛白。

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传来，断断续续，带着紧绷的急切：“……韩总……‘星辉’的赵董那边……临时变卦……合同细节咬死不放……说要亲自和您谈……今天上午十点……在‘云顶’……”

韩承烨沉默地听着。搭在栏杆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他微微垂下眼，目光落在露台地面冰冷的瓷砖上，晨光跳跃在上面，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潭。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

就在这时——

“爸爸！”

安安稚嫩的声音像一道清亮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这片无形的低压。

小家伙不知何时从我怀里溜下了贵妃榻，光着小脚丫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手里高高举着刚才韩承烨放在小圆几上的那半边苹果。苹果被削平了棱角，露着淡黄的果肉。她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敞开的露台门边，小身子被门槛挡了一下。

她踮起脚尖，努力把手里的苹果往露台方向举，小脸因为用力而涨红，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晨光里爸爸沉默的侧影：“爸爸！吃果果！安安的果果……给爸爸！”

韩承烨打电话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敞开的门口——撞上安安踮着脚尖、努力举着半边苹果的、小小的、被晨光勾勒出茸茸金边的身影。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但韩承烨似乎己经听不见了。他布满血丝的眼底，那片翻涌的冰冷锐利和紧绷，在触及安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举着苹果的、执拗的小手时，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薄冰，瞬间消融瓦解。

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茫然的震动，掠过他深潭般的眼眸。

他捏着手机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韩总？韩总您还在听吗？赵董那边……”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催促。

韩承烨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安安身上。他看着安安举高的手臂，看着那半边被他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在晨光下泛着微光，看着女儿小脸上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分享的快乐……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推掉。”他对着电话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不再是冰层下的暗流，更像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尘埃落定的平静，“今天所有安排，推掉。”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砸懵了。

韩承烨没有给对方任何询问的机会。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重负般的干脆。

手机被他随手塞回口袋。

他不再看露台外的晨光。

他转过身，目光沉甸甸地落回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眼底那片深潭，翻涌的疲惫依旧浓重，但此刻，却被门口那片金色的晨光和女儿执拗举着苹果的小手，强行点亮了一角。

他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脚步很稳，不再沉重。

走到安安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小小的她。他没有立刻去接苹果。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郑重，在安安面前蹲了下来。昂贵的家居裤膝盖再次压在了冰冷光滑的瓷砖上。

视线与女儿齐平。

他伸出手，那只缠着雪白纱布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安安茸茸的发顶。

动作不再是刚才在客厅里那种短暂、克制、程序化的触碰。这一次，他宽厚的掌心完全覆盖住她柔软的发顶，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笨拙的暖意，极其珍视地、轻轻揉了揉。

安安被他揉得小脑袋晃了晃，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咯咯地笑起来。她手里举着的苹果因为晃动差点掉下去，她赶紧用两只小手一起捧住，献宝似的又往韩承烨面前送了送：“爸爸！果果！香香！”

韩承烨的目光从安安灿烂的笑脸，移到她双手捧着的那半边苹果上。果肉上还留着一点他指腹蹭上的暗红痕迹，混着安安小手的热度。

他眼底那片深潭，终于彻底被晨光和孩子的笑容点亮。深重的疲惫依旧盘踞，但那里面，涌上了一种笨拙的、近乎虔诚的暖意。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稳稳地，从安安温热的小手里，接过了那半边苹果。

指尖触碰到安安柔软的手背，带着清晨的微凉。

安安立刻松开手，小身子往前一扑，两只小胳膊一下子搂住了韩承烨的脖子！小脸亲昵地蹭着他带着胡茬的下巴，奶声奶气地宣告：“爸爸吃果果！安安也吃果果！一起！”

韩承烨被她扑得身体微微后仰了一下，随即稳稳地抱住了她。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僵硬地环住安安小小的后背，另一只手还拿着那半边苹果。他低下头，下巴蹭着安安茸茸的头顶，喉结滚动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其低哑、却带着一丝笨拙笑意的音节：

“……好。”

露台的门敞开着。

晨风柔柔地吹进来，卷着青草香和淡淡的食物香气，拂过客厅。阳光在地板上跳跃，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门口那片小小的天地——

半蹲着的高大男人，怀里抱着咯咯笑的小女儿，手里托着半边被削得坑坑洼洼、却沐浴着晨光的苹果。

那块平整的粉色小兔子手帕，被遗忘在贵妃榻柔软的靠枕上，安静地散发着干净的皂角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