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探煸州

几日后，当林晞婉再次掀起车帘一角时，晌午的阳光将煸州城镀上金边，土墙在晴空下显露出暗红的砖芯，护城河上浮着枯黄的苇叶，被阳光照得透亮。距皇城千里的风带着干燥的土腥味，刮在脸上像细砂摩擦，让她下意识地拢紧了披风。

"吁——"

车夫在"临江客栈"的牌匾下停稳马车时，林南一翻身下马。他伸手扶林晞婉下车，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腕："表妹，这地方比皇城晒多了。"

客栈掌柜是个瘸腿的老者，见有贵客临门，连忙瘸着腿迎上来："客官要住店？上房还有两间，敞亮得很！"

林晞婉递过碎银时，看见柜台后贴着的泛黄告示，落款处的县衙朱印在阳光下清晰了些。她收回目光，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每一步都像踩在空心的鼓面上，回声在狭小的楼道里荡开。

"表妹，这是你的房间。"林南一推开东首的房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轻微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檀香在光柱里浮动。碧玉连忙放下行囊，取出带来的熏香点燃，袅袅青烟与阳光交织，勉强压住那股潮气。

"表兄，碧玉，"林晞婉等二人走进来，便反手闩上门，声音压得极低，"你们先别走，咱们先说说话。"

她走到窗边，推开整扇木窗，城外的河滩在晴日下延展成一片亮白。二十二年了，那场吞噬白瑜父母的洪水，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晌午里咆哮？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沿的裂痕，那里还留着岁月侵蚀的粗糙纹理。

"郡主，您有什么吩咐？"碧玉见她神色凝重，连忙垂手侍立。

林南一抱臂靠在门后，禁卫军制式的靴尖蹭着地上的砖缝：

"不是说祭拜吗？怎么一进门就神神秘秘的？"他的目光扫过林晞婉紧蹙的眉头，心里那点疑虑又泛了上来。

"碧玉，"林晞婉没回答表兄的话，转而看向丫鬟，"你去客栈附近走走，找些上了年纪的百姓，问问二十二年前那场凌汛的事。"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进碧玉手里，"尤其要问问，当年赈灾款到的时候，灾情是什么样的。"

碧玉一怔，随即将银子攥紧，重重颔首："奴婢明白，这就去。"她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消失。

房门重新关上时，林南一终于忍不住开口："晞婉，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来祭拜白瑜父母的吗？问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林晞婉转过身，望着表兄错愕的脸，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的风卷着河滩的热气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她知道自己根本瞒不住表哥，所以现在也没打算瞒下去。

"表兄，我骗了你。"她走到桌边，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祭拜是假，我来煸州，是想查查当年那场凌汛的真相。"

"真相？"林南一皱眉，"那场凌汛不是天灾吗？白瑜父母遇难，大家都知道……"

"如果只是天灾，"林晞婉打断他，抬眼望向窗外晴朗的天空，"那为何母亲说皇祖父当年拨了十五万两赈灾款，苏母亲却说先皇连夜调了将士堵堤，可最后还是没能救下白家父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十五万两足够筑起半道堤坝，连夜调派的将士该是最快的支援，可为什么结果还是那样？"

林南一沉默了。他想起幼时白瑜做噩梦时的哭喊，想起他看皇家时眼中的冷意，忽然觉得表妹的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多年来被视为定论的表象。

"你是说……"他斟酌着开口，"里面有猫腻？"

"我不知道。"林晞婉摇摇头，阳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我只知道白瑜心里那道坎，全因这场灾难而起。他总觉得是朝廷亏欠了他，是皇室对不起他父母，可母亲和苏母亲的话却对不上。"

她想起白瑜在御书房低头的模样，想起他那句艰涩的"对不起"，心口忽然一紧，"表兄，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年的事并非天灾那么简单，如果有人从中作梗，把脏水泼到了皇室头上……"

"不可能吧？"林南一皱眉，"当年的事都过去二十二年了，谁会……"

"怎么不可能？"林晞婉打断他，语气急促起来，"白瑜至今都活在怨恨里，这根刺不拔掉，他永远不会好。”

她想起白止说起这件事时的愤怒，想起苏瑾眼中的无奈，"他己经够苦了，不能再让他平白承受这些。"

林南一看着表妹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一首以为表妹是为了和离赌气，却没想到她竟在背地里想着这些。

但禁卫军副统领的职责还是让他习惯性地警惕："既然你觉得有疑点，为何不告诉白瑜？他如今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查起来比我们方便多了。"

"他？"林晞婉苦笑一声，走到窗边，"如果没有实据就去与他说，只会令他徒增痛苦。又万一是我想错了……"她不敢说下去，只是望着远处河滩的方向，"我宁愿先自己弄清楚，至少……至少别让他再活在误解里。"

林南一看着表妹单薄的背影，终是叹了口气。

"傻丫头，"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语气却软下来，"你为他做这么多，值得吗？"

林晞婉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不光是为了白瑜。"她顿了顿，指尖攥紧了裙角，"若真有人敢往皇室头上泼脏水，那可是滔天大罪。我身为皇家郡主，不能不管。"

这话半真半假，却让林南一无法反驳。他看着表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禁卫军大营的校训——"忠勇卫社稷"。或许在表妹心里，这早己不是儿女情长的事。

"行吧行吧，"他无奈地摆摆手，像幼时被她缠得没法时那样，"算我怕了你了。说吧，要我怎么帮忙？"

林晞婉眼睛一亮，立刻凑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拽住他的袖子晃了晃："表兄最好了！就知道表兄最疼我了！"

"去去去，"林南一嫌弃地拨开她的手，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也就这时候嘴甜。"

"不是不是，"林晞婉连忙摇头，眼里笑出了弯月，"表兄什么时候都最好了！比王记的糖糕还甜！"

"糖糕能跟我比？"林南一佯怒地瞪她一眼，心里却松快了许多。至少在这陌生的煸州城里，他能护着表妹，不让她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河滩上的芦苇沙沙作响，在阳光下晃出一片银白。林晞婉望着表兄熟悉的怒容，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或许真相就藏在那些泛黄的记忆里，藏在煸州百姓的口中，只要她和表兄一起，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在京城的禁卫军大营里，白瑜正捏着一封刚收到的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是白止差人送来的，只有短短一句："晞婉去了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