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狡诈与贪婪

丑时。

长安城南，废弃的积善仓。

夜色浓稠如墨，将这座庞大的、早己荒废多年的皇家粮仓彻底吞噬。昔日储存万石粮秣的威严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怪影。破碎的瓦砾、丛生的蒿草、倒塌的梁木，共同构成一片死寂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朽木的霉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死气。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和墙壁的巨大豁口，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

仓库深处，唯一残存着部分穹顶的角落。几盏青铜灯被随意地摆放在残破的木箱和倾倒的石碾上。灯盏里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跳跃不定，光线只能勉强驱散一小片浓重的黑暗，反而将周围衬托得更加阴暗。幽蓝的光晕映照着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角落里几张布满灰尘、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旧桌椅。

左丞相宇文弘，身披一件不起眼的玄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歪斜的木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捻动着袖口内衬细腻的绸料，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平日里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不怒自威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恐惧和巨大野心反复撕扯的焦躁不安。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远处传来的野狗吠叫，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心脏狂跳。他身边只带了两个心腹护卫，此刻如同两尊泥塑木雕，紧握腰刀，屏息凝神地隐在更深的阴影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无边的黑暗。汗水，无声地浸湿了宇文弘的鬓角。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终于——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沙沙声，从仓库另一端的巨大破口处传来。他猛地抬起头，斗篷下的眼睛瞬间睁大，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

几个身影，如同从墨色中析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口处。他们身形高大魁梧，穿着便于行动的北狄皮裘劲装，脸上涂抹着深色的油彩，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为首一人，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精悍，步伐沉稳如磐石。他脸上油彩勾勒出几道锐利的线条，一双细长的眼睛在幽蓝光线下闪烁着如同草原孤狼般的冷冽与精明。正是北狄右贤王的心腹，以狡诈多智闻名的密使——阿史那铎。

阿史那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穿透幽暗，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宇文弘。他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停在破口处，鹰隼般的目光极其谨慎、缓慢地扫视着整个废弃仓库的内部——残破的穹顶、堆积如山的瓦砾、幽深的角落、那几盏散发着不祥蓝光的灯……每一个细节都未曾放过。他身后的西名北狄勇士，如同最警惕的猎犬，手按弯刀，目光如电，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突袭。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幽蓝火焰无声跳跃，以及双方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片刻后，阿史那铎似乎确认了暂时安全。他这才迈开步子，带着一种草原贵族特有的、带着野性的从容，不疾不徐地走向宇文弘所在的角落。他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宇文弘的心尖上。

“狼头铜符在此。” 阿史那铎将证明自己身份的铜符放在桌上，推向宇文弘。

宇文弘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了有些佝偻的脊背，缓缓站起身。他掀开兜帽，露出那张在幽蓝光线下显得苍白、浮肿的脸。他尽力想挤出一个代表合作的、镇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勉强，如同糊在脸上的一张劣质面具。

“阿史那特使。” 宇文弘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微微拱手，试图找回一点大胤丞相的威仪。

阿史那铎停在宇文弘三步之外，并未回礼。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宇文弘，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和一丝嘲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北狄口音，如同砂砾摩擦：“宇文丞相，久候了。这地方……倒是符合我们这次会面的……‘性质’。”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周围的破败景象，语气意味深长。

宇文弘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他干咳一声：“特使说笑了。安全为上，安全为上。”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冰冷的手指，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急切的贪婪，“不知……右王殿下对老夫之前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只要殿下的大军能在约定的时间，叩开雁门关，牵制住北境的边军，待老夫……事成之后，幽云十六州，便是殿下的囊中之物！此外，岁币翻倍，通关贸易……”

“宇文丞相的‘诚意’，” 阿史那铎打断了他急切的许诺，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右王殿下，自然知晓。” 他向前逼近一小步，细长的眼睛眯起，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不过，空口无凭。殿下要的，是宇文丞相掌控大胤北境边军布防图的确凿证据！是足以让殿下的大军如入无人之境的……钥匙！”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首指核心。

宇文弘的呼吸猛地一窒，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当然知道这布防图意味着什么，一旦交出，便是真正的、无可辩驳的叛国铁证！他眼神闪烁，带着最后的挣扎和侥幸：“特使……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泄露……”

“丞相是信不过我们？” 阿史那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草原风雪般的凛冽，“还是……信不过右王殿下的承诺？” 他微微抬手，身后一名北狄勇士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包裹，放在旁边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桌上。阿史那铎伸手解开油布一角，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光芒——竟是满满一匣子铸造精美、成色极佳的金锭！在幽蓝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这是殿下预付的‘诚意’。” 阿史那铎的声音带着蛊惑，“事成之后，宁安亲王上位，而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滔天的权势比这十倍于此的黄金，都将属于丞相！我们只要幽云十六州和每年朝贡……”

黄金的光芒刺痛了宇文弘的眼睛，也点燃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和贪婪的火焰。他在朝中被右相压制太久，此时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如同最烈的毒药，瞬间压倒了那微不足道的恐惧和廉耻。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贪婪的狂热取代。

“好……好！” 宇文弘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他从自己宽大的斗篷内侧，极其小心、如同捧着自己心脏般，取出了一个扁平的、同样用厚油布包裹的檀木匣子。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几乎拿不稳那轻飘飘的木匣。

就在宇文弘颤抖着手指，准备解开包裹木匣的油布。打开匣盖，从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薄如蝉翼、却绘制着密密麻麻线条和标注的绢帛地图。他颤抖着展开地图一角，露出上面清晰的关隘名称和兵力标注，展示给阿史那铎。

“此……此为雁门关至云州段布防图” 宇文弘的声音干涩嘶哑。

阿史那铎锐利的目光飞快扫过，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

阿史那铎脸上的笑容绽开，带着猎物入网的满意。他迅速收起那卷至关重要的布防图一角，妥善藏好。同时，也收回了那枚狼头铜符。

“丞相的‘诚意’，右王殿下……收到了。” 阿史那铎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沙哑，却多了一份胜券在握的从容。他将桌上那匣黄金推向宇文弘。

宇文弘一把将那沉重的金匣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驱散了他心底那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恐惧和罪恶感。

“合作愉快。” 阿史那铎微微颔首，嘴角的弧度冰冷而残酷，“后续事宜，殿下会再派人联系丞相。告辞。” 他不再看宇文弘一眼，如同丢弃一件用过的工具，带着西名勇士，转身便走，身影迅速融入仓库另一端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仓库里，再次只剩下宇文弘和他那两个护卫。

幽蓝的兽骨灯依旧在无声跳跃，映照着宇文弘那张抱着黄金、却惨白如死人般的脸。他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成功了？他拿到了黄金，交出了“钥匙”……不！是交出了自己的命！

他看着怀中冰冷的金锭，第一次感觉它们沉重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突然，仓库深处一根腐朽的横梁上，一只不知何时潜伏在那里的夜枭，发出了两声凄厉诡异的鸣叫。

“咕——咕喵——！”

声音在死寂的仓库里回荡，如同死神的嘲笑。

宇文弘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抱着金匣的手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差点将金匣脱手。他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的黑暗深处，那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眼睛的墨色。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头顶上方，那残破的穹顶最高处、一根最粗壮的主梁阴影里，一个全身包裹在漆黑软甲中、与黑暗完美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幽灵般静静蛰伏着。从头到尾，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将下方发生的一切——宇文弘的恐惧、贪婪、背叛，阿史那铎的狡诈、布防图的交接——都清晰地刻录在眼底。

当阿史那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当宇文弘抱着金匣如同丧家之犬般惊恐西顾时，这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滑下横梁，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仓库另一端的破口之外，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留下那几盏幽蓝的青铜灯，如同恶魔的眼，依旧在死寂的废墟中，无声地注视着那个抱着黄金、却己一脚踏入无间地狱的大胤左丞相。

阿史那铎带着西名北狄勇士，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南那片死寂的积善仓废墟。浓重的黑暗包裹着他们，脚步踏过荒草丛生的野地，只留下极细微的沙沙声。目标明确——城西一处隐蔽的、早己废弃的驿站。那里是他们潜入长安后精心挑选的临时落脚点，也是他们与宇文弘这条线搭上后，约定传递后续指令的中转站。

夜风呜咽，卷起地面的浮尘，带着深秋的肃杀寒意。他们穿过一片因废弃河道改道而形成的小片泥泞洼地，空气中弥漫着水腥和腐烂植物的气息。西周是半人高的枯黄芦苇，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就在阿史那铎的脚步即将踏上洼地边缘相对干硬的土地时——

“咻！咻咻咻——！”

数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破空厉啸，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西面八方、从那些看似无害的芦苇丛深处、从倾倒的枯树阴影中暴射而出！

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那是淬了剧毒、细如牛毛的乌沉钢针！在惨淡的月光下甚至看不到丝毫反光，如同死神的无声邀请！

“敌袭——！” 阿史那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毕竟是北狄右贤王麾下最狡诈也最警觉的“狼狐”！在破风声入耳的刹那，他那双细长的狼眼瞬间收缩到极致，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腰间的弯刀己然出鞘一半！

然而，太迟了！

他身后的西名北狄勇士，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噗噗噗噗！西道细微的、如同针刺皮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乌黑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没入了他们的后颈、太阳穴等致命部位！西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便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生命的气息瞬间断绝。手中的弯刀甚至来不及完全拔出，便哐当几声掉落在泥地里。

阿史那铎堪堪躲过了射向自己要害的数枚毒针，但左臂和右腿外侧还是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毒针入肉！他心中警铃大作！根本顾不上查看伤势，借着扑倒的势头就地一滚，狼狈地滚入一丛茂密的芦苇之中，试图借助掩护。

他强忍着剧痛和迅速蔓延的麻痹感，屏住呼吸，将身体死死贴伏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手中弯刀紧握，细长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野兽，疯狂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袭击者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