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烧，松节油与雨夜的门槛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神经末梢。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林初夏对着素描本上那件叠得方正的蓝色雨披和冰冷的“没有。”两个字，久久无法落笔。手臂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痒，手腕的淤青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深紫，而心底那片废墟的烟尘，似乎从未真正散去。

“轰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滚过天际，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初夏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几乎是同时，她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嗡嗡的震动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储存名字、却早己刻进脑海深处的号码。

屏幕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短信内容只有极其简短、甚至带着点语无伦次的两个字：

“钥匙。”

钥匙？

初夏的心瞬间被攥紧！那枚黄铜钥匙！她明明己经还给他了！就在那片废墟旁，亲手放在他滚烫的掌心里！

他什么意思？是质问？是反悔？还是…他根本就没收到？混乱的念头如同野草疯长。她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发信人此刻的状态——苍白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紧抿的唇，还有那被雨水浸透、绷带下可能正在发炎溃烂的后背伤口…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手臂的伤口，一阵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顾不上这些！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这不像陆星野！他就算要质问，也只会是暴怒地冲到她面前，绝不会用这种语焉不详的短信！除非…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允许他做更多！

那夜他在雨中废墟前淋透的背影，湿透的绷带下洇开的淡红…王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伤口感染就麻烦了，会发烧…”

高烧！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初夏的脑海！

她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几乎是本能地回拨了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忙音。

一遍。

两遍。

无人接听。

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不再犹豫，抓起书包，甚至顾不上换掉拖鞋，一把抓起玄关挂着的那件深蓝色廉价雨披——正是陆星野“掉”在她脚边的那件——冲出了家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包裹。她撑开伞，冲进漆黑的雨幕，朝着陆星野家那栋在流言中被描绘得如同冰冷堡垒的、位于半山腰的别墅方向跑去！拖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泥水溅湿了裤脚。

出租车在盘山公路的入口就被拦下了。“私家道路，非请勿入。”保安室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冷漠疏离。

初夏付了钱，咬咬牙，拉紧雨披的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湿滑的山路向上跑。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子里，冰冷刺骨。手臂的伤口被雨水浸湿，纱布下的刺痛感更加清晰。她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奔跑的负荷还是极致的焦虑。

终于，那栋灯火通明却毫无暖意的巨大别墅轮廓出现在雨幕中。铁艺大门紧闭着，门廊下亮着惨白的光。

初夏跑到大门前，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门！

“陆星野！陆星野！开门！” 她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而嘶哑。

无人应答。只有雨水敲打铁门和地面的哗哗声。

她掏出手机，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听筒里依旧是漫长的忙音，然后自动挂断。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报警时，别墅侧后方，靠近车库方向的一扇小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朴素、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惊讶和戒备：“谁啊？大半夜的？” 看起来像是保姆。

“阿姨！我找陆星野！” 初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他…他可能发高烧了！我联系不上他！求您让我进去看看！”

保姆狐疑地打量着浑身湿透、穿着拖鞋、狼狈不堪的初夏：“你是他同学？…少爷他…他吩咐过，谁也不见…”

“他给我发了短信！您看！” 初夏急忙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那条孤零零的“钥匙”短信在雨夜里闪着微弱的光。

保姆凑近看了看，眉头紧锁，显然也意识到这条短信的不寻常。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初夏焦急狼狈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你进来吧，小声点。先生和太太都不在。”

初夏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门内。温暖的暖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冷形成强烈反差，让她打了个寒颤。

“少爷他…在二楼最东边的房间。下午回来就锁了门，晚饭也没吃…” 保姆压低声音，指了指楼梯方向，眼神里带着担忧。

初夏道了声谢，也顾不上换鞋，湿漉漉的拖鞋在光洁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她几乎是跑着冲上旋转楼梯！

二楼走廊空旷而寂静，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最东边的房间，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

初夏冲到门前，抬手想敲门，却又顿住。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门内，传来一种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呻吟！还有…沉重的、灼热的喘息声！

“妈…别抠…别抠了…”

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哭腔和极致痛苦的声音，模糊地穿透门板！

“…画…画不出来了…光…光没了…”

“…钥匙…钥匙呢…锁起来…都锁起来…”

是陆星野！他在呓语！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绝望和无助！

初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她不再犹豫，用力拧动门把手！

门，从里面反锁了！

“陆星野！开门！是我！林初夏！” 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焦急而颤抖！

门内的呓语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带着抗拒的嘶吼：“滚！都滚开！锁起来！…松节油…好浓…呛死了…妈…别走…”

松节油！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画室废墟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记忆！初夏仿佛又置身于推土机破墙的瞬间，那喷涌而出的、混合着绝望和才华灰烬的气息！

他陷在高烧的幻境里了！被困在母亲崩溃的噩梦和画室毁灭的余烬中！

“阿姨！钥匙！房间钥匙！” 初夏猛地转身，朝着楼下焦急地喊道！

保姆匆匆跑上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脸上也满是惊惶：“这…这不合规矩啊少爷他…”

“他快烧糊涂了！再不开门会出事的！” 初夏几乎是在吼，她指着门内传出的、越来越失控的呓语和撞击声（像是他在用身体撞门），“快开门！”

保姆也被里面的动静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找出那把黄铜钥匙，颤抖着插进锁孔。

“咔哒。”

门锁打开的瞬间，初夏猛地推开了沉重的房门！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汗味和…若有若无的松节油苦涩幻觉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大，装饰奢华却冰冷。厚重的窗帘紧闭着，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壁灯亮着。

陆星野就蜷缩在房间中央昂贵的地毯上！他身上的白色T恤己经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精瘦却因为高烧而微微颤抖的轮廓。后背的绷带歪歪扭扭，边缘处一片刺目的深红——伤口果然发炎溃烂了！

他脸色潮红得吓人，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着。他双手死死地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虾米，在地毯上无意识地扭动、挣扎，嘴里发出破碎的呓语：

“…锁…锁好…别让人看见…脏…都脏了…”

“…篮球…不是我…不是我砸的…”

“…手…痣…别画了…求求你…别画了…”

他陷在多重梦魇的夹缝里，母亲的疯狂、画室的毁灭、开学的冲突、操场的羞辱…所有的痛苦碎片在高温的熔炉里翻滚、尖叫！

初夏的心被狠狠刺痛！她冲过去，想把他扶起来：“陆星野！醒醒！你发烧了！”

她的手刚碰到他滚烫的手臂，陆星野如同触电般猛地弹开！他惊恐地睁开眼，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空洞而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他挥舞着手臂，像在驱赶无形的恶魔：“别碰我！滚开！…松节油…好浓…走开啊！”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初夏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手臂的伤口被狠狠撞在旁边的矮柜角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快去拿冰袋！退烧药！还有干净的毛巾和水！” 初夏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和眩晕，朝着门口吓呆的保姆喊道！

保姆如梦初醒，慌忙跑下楼。

房间里只剩下初夏和陷入谵妄的陆星野。他再次蜷缩起来，身体因为高热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初夏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看着他那片被血和脓水浸透的后背绷带，看着这个平日里如同凶兽般张扬不羁的少年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所有的愤怒、隔阂、恐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名为“不忍”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不再试图强行触碰他。她环顾西周，看到床头柜上有一个水晶烟灰缸。她走过去，拿起烟灰缸，走进房间自带的豪华浴室。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水晶烟灰缸。她接了大半缸冷水，又抓起旁边几条干净柔软的厚毛巾，全部浸入冰冷的水中。

保姆气喘吁吁地拿着冰袋、退烧药和温水跑上来。

初夏拧干一条冰冷的毛巾，走到蜷缩的陆星野身边，蹲下身。她深吸一口气，将冰凉的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后背的伤口，轻轻敷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

冰冷的刺激让陆星野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似乎有瞬间的聚焦，带着极度的茫然和痛苦看向初夏。

“…冷…”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知道，” 初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抚的沙哑，“你发烧了，陆星野。很高。”

她又拧干一条毛巾，再次浸入冰水中，然后小心地、轻轻地擦拭着他汗湿的脖颈和手臂，试图用物理降温带走那骇人的热度。每一次触碰，都尽量轻柔，避开他所有可能引起抗拒的区域。

冰水浸透了毛巾，也浸湿了她受伤手臂的纱布，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更清晰的疼痛。她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拧干、擦拭的动作。

保姆拿着冰袋，不知所措。

“冰袋…裹上毛巾…放在他腋下…” 初夏头也不抬地指挥着，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

保姆赶紧照做。

陆星野似乎被这持续的冰冷触感拉回了一丝神智。他不再激烈地挣扎，只是身体依旧颤抖得厉害，眼睛半睁半闭，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断用冰冷毛巾擦拭他手臂的、模糊的身影。

“…画…画室…” 他含糊地呓语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燃烧的星云和坠落的颜料，“…没了…全没了…”

初夏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己经变温的毛巾再次浸入冰水中。冰冷的水刺得她伤口生疼，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醒。

她看着地上这个被高烧和噩梦折磨的少年，看着保姆笨拙地按着她指示放置冰袋，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吸饱了冰水的毛巾…

雨，还在窗外下着。敲打着这个奢华而冰冷的牢笼。

而门槛之内，一场无声的、与高烧和梦魇的搏斗，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