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蛇尾巷之邀

梅雨季的雨丝像被拉长的冰线，斜斜地扎进蛇尾巷的每一寸肌理。林夏踩着胶鞋往里走时，青石板上的积水正顺着砖缝往地下渗，鞋底碾过青苔的瞬间，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混着远处屋檐滴落在铁皮桶上的“咚咚”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反复回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跟着她的脚步。

她攥着铜尺的手心早沁出了薄汗，冰凉的金属边缘嵌进掌心，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这把尺是祖父临终前塞给她的，红木包浆里裹着层细密的云雷纹，小时候她总爱抠那些纹路玩，祖父却从不许，只说“这是镇邪的”。此刻尺身在雨衣口袋里微微发烫，像是揣了块活物，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震颤。

“林老师，这边请。”年轻警员小张的声音从半掩的朱漆门后钻出来，带着被雨水泡透的潮湿。他的帽檐往下滴水，顺着脸颊滑进警服领口，激得脖颈一缩，露出的锁骨处还沾着片枯黄的艾草叶——后来林夏才知道，那是从王阿婆院子里带出来的。

推门时，门框上剥落的红漆簌簌往下掉，混着霉斑的碎屑落在她的风衣上。那霉斑呈青黑色，形状极不规则，在斑驳的木门上蜿蜒，像极了某种生物爬过的痕迹。天井里积着半尺深的水，水面漂浮着腐烂的玉兰花瓣，白惨惨的一片，被风吹得贴着青石板滑动，恍若无数只苍白的手在地面上爬行。

“王阿婆就是在这儿没的。”小张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指往角落的水井勾了勾。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像是抓过什么冰冷的东西，“早上发现的时候，人蜷在井台上，头埋在膝盖里，那姿势……就像条被踩死的蛇。”

林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井沿的青苔被踩得稀烂，几道深褐色的拖拽痕迹从井边延伸到厢房门口，边缘还沾着些银白色的鳞片，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井里飘着个破竹篮，篮沿挂着半片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着的艾草图案己经褪色，却在褶皱里卡着些新鲜的泥土——那泥土的颜色，与青铜鼎上的锈迹如出一辙。

她蹲下身时，雨丝正巧落在后颈，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指尖刚要碰到井台的水渍，口袋里的铜尺突然“嗡”地一声震颤，震得虎口发麻。水面猛地泛起涟漪，无数细小的蛇影从井底涌上来，密密麻麻地攒动着，青灰色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转瞬又沉入水底，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波纹，像是从未出现过。

“这巷子邪门得很。”小张往后缩了缩脚，胶鞋在积水里踩出“咕叽”的声响，“二十年前就出过事，一伙盗墓的在这儿失踪，后来只找着半截带蛇纹的腿骨。王阿婆总说，梅雨季的夜里能听见地下有‘沙沙’声，像是成千上万条蛇在爬。”他突然压低声音，“昨天傍晚我还看见她在井边烧纸，火堆里飘出来的纸灰，落地时竟连成了蛇形。”

西厢房的门是虚掩的，推开时合页发出“吱呀”的哀鸣，一股混合着泥土与铜锈的腥气扑面而来。那气味里还裹着点若有若无的甜腻，像是腐烂的果子混着新鲜的血，钻进鼻腔时带着尖锐的刺感，让林夏忍不住捂住了嘴。

应急灯挂在房梁上，惨白的光线斜斜地打下来，将青铜鼎照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鼎高约三尺，腹径两尺有余，三足粗壮的足根铸着饕餮纹，却在接近鼎身的地方突然扭曲，化作蛇身缠绕而上，蛇头恰好衔住鼎耳，形成诡异的闭环。林夏修复过数百件青铜器，却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的造型——仿佛这鼎不是铸出来的，而是用活蛇一层一层裹住青铜，等蛇腐烂后留下的印记。

她的呼吸顿了顿。商周时期的蛇纹多是抽象的几何线条，可这鼎上的蛇纹却精细得可怕：每片鳞片都带着自然的弧度，边缘微微，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蛇眼是凹陷的圆坑，里面凝结着层青黑色的锈，远远看去，像是蒙着层浑浊的眼白；最诡异的是蛇尾，本该与鼎耳衔接的地方，几条蛇尾竟微微，末端的鳞片闪着湿漉漉的光泽，用指尖轻轻一碰，竟能感觉到黏腻的触感，像是真的沾着水。

“工人说，挖出来的时候，鼎口沾着新鲜的血。”小张指着鼎沿的暗红色痕迹，声音发颤，“法医初步鉴定，是人血，但里面混着蛇毒，那种毒……在本地的蛇类身上从没见过。”他突然指向鼎身内侧，“您看那里。”

林夏凑近了些，才发现蛇纹的凹槽里嵌着细碎的泥土，泥土中缠着几根银白色的纤维，在光线下泛着丝绢般的光泽。她用镊子夹起一根，纤维立刻在空气中蜷曲起来，散发出淡淡的腥气——那不是植物纤维，倒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尾毛。

“我需要单独待一会儿。”林夏摘下手套，指尖在接触到拓纸的瞬间，感觉到纸张边缘沾着的潮气。小张犹豫了一下，转身时碰到了墙角的工具箱，镊子、放大镜滚落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刺耳的声响。“这鬼地方……”他嘟囔着带上门，林夏听见他的脚步声在天井里渐远，最后被雨声吞没。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青铜鼎。雨越下越大，敲打窗棂的声音从“滴答”变成“噼啪”，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玻璃。林夏铺开三层拓纸，墨块在砚台里研磨的瞬间，鼎身上的蛇纹突然动了——不是光线造成的错觉，而是蛇头微微抬起，蛇信在空气中虚吐了一下，鳞片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甚至能看见鳞片间隙渗出的、青黑色的黏液。

她猛地按住拓纸，指尖的冷汗浸透了纸背。祖父的笔记突然在脑海里翻页，泛黄的纸页上写着：“蛇纹器，非祭天祀祖之用，乃镇邪之物。铸器时以活人饲火，投童男童女于熔炉，器成则怨灵附于纹中，遇血则醒。”小时候她只当是志怪故事，此刻后颈的汗毛却根根竖起，仿佛有冰冷的吐息正喷在皮肤上。

傍晚时分，老赵背着旧布包出现在门口时，雨正下得最密。老人佝偻着背，蓝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秋衣，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小林，这鼎你别碰。”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里面的东西发出“哐当”的碰撞声，“蛇尾巷的东西，沾不得。”

“赵伯，您怎么来了？”林夏认出他是古玩街的常客，据说年轻时跟着盗墓队跑过江湖，手里总有些见不得光的老物件。

老赵没回答，自顾自解开布包的麻绳。绳结是个复杂的死结，他解了三次才打开，露出里面的半块青灰色玉珏。珏身上的蛇纹比青铜鼎上的更古老，线条却带着诡异的生命力，在昏暗的光线下蜿蜒，边缘的断裂处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己经干涸发黑，却在凹槽里泛着油光，像是随时会渗出来。

“二十年前，就这玩意儿，害死了七个兄弟。”他的声音发颤，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伙人从蛇尾巷地下挖出这东西，当晚就疯了，互相咬着脖子死在土炕上，死状跟王阿婆一个样——脖子上的勒痕，跟这玉珏上的蛇纹分毫不差。”

林夏接过玉珏的瞬间，入手的冰凉顺着指尖窜上来，像有条小蛇钻进了血管。蛇纹的凹槽里似乎还残留着体温，就在指尖触到珏心的刹那，手背突然传来一阵灼烧感。她低头看去，一道淡红色的蛇形印记正从皮肤里浮现，蛇头在虎口处，蛇尾蜿蜒至手腕，与玉珏上的纹路完美重合，连最细小的鳞片都分毫不差。

“果然是这样。”老赵倒吸一口凉气，后退时撞翻了身后的木凳，“你跟你祖父一样，都带着这印子。他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人，临走前嘱咐我，要是蛇尾巷再出事，就把这玉珏交给带印子的人，说只有你们林家的血，能镇住底下的东西。”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伴随着玻璃破碎的脆响，一条竹叶青摔落在地。蛇身翠绿如翡翠，腹部却泛着诡异的银白，落地后没有逃跑，反而竖起上半身，对着青铜鼎发出“嘶嘶”的警告声，蛇信吞吐间，映出鼎身上流转的幽光。

林夏这才发现，鼎身上的蛇纹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清晰，蛇眼的凹陷处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鼎身蜿蜒而下，在白布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那些液体滴落在地的瞬间，竟像活物般钻进了地板的缝隙，留下蜿蜒的痕迹。

深夜的修复室里，台灯的光晕圈出一片温暖的角落。林夏趴在案前比对拓片，青铜鼎就放在旁边的架子上，鼎口氤氲着淡淡的白气，在冷光中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鼎耳滴落，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钟声。

祖父的笔记摊在桌面上，纸页泛黄发脆，边角还沾着褐色的斑点，用指尖一捻就碎成粉末，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她翻到最后一页时，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幅用朱砂画的地图，标注的位置正是蛇尾巷三号院，地图中央画着个蛇形祭坛，祭坛下方用小字写着：“血月之夜，蛇门大开，守陵人血脉为钥。”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门外转动锁孔。林夏屏住呼吸，抄起桌上的铜尺躲到门后。月光从窗缝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那影子扭曲着，边缘不断渗出细小的蛇影，在地面上攒动、游走，渐渐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腥冷的风灌了进来，夹杂着鳞片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林夏握紧铜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在瞥见门缝的瞬间僵住——那不是人的手，而是只覆盖着青灰色鳞片的爪子，指节处的鳞片微微张开，露出底下鲜红的肉，指甲又尖又弯，像极了蛇的獠牙。

就在这时，青铜鼎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鼎身的蛇纹剧烈扭动起来，蛇眼的红光越来越亮，映得整间屋子都泛着诡异的血色。门缝里的爪子猛地缩了回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嘶鸣，那声音像是无数条蛇同时被踩中七寸，尖锐得刺穿耳膜。外面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混着鳞片滑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林夏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向青铜鼎，那些蛇纹己经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只有窗台上的竹叶青还保持着警戒的姿态，蛇信吞吐间，舌尖的分叉映出她手背上那道越来越清晰的蛇形印记——印记的蛇眼处，正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在皮肤上游走，像是活了过来。

雨还在下，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哭声。那声音忽远忽近，起初像是王阿婆的呜咽，转瞬又变成孩童的啼哭，最后竟混杂着男人的嘶吼，层层叠叠地裹在雨里，往人耳朵里钻。林夏知道，蛇尾巷的秘密才刚刚揭开一角，而她手背上的蛇纹，己经开始发烫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