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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讳
(一)账簿异象
值房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将牛皮账簿上那片墨污晕染的轮廓拉扯得如同鬼魅舞蹈。
挣扎欲出的“含昭”二字在污迹中沉浮,边缘模糊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锋锐感,仿佛随时会破纸而出,扑向近在咫尺的手指。
沈知晦的指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冰冷的甜腥气混杂着劣质墨汁的腐臭,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粘稠的糖浆。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案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角落草席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谢衔微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左耳后那道狰狞的豁口,皮肉翻卷的边缘正源源不断地渗出粘稠的琥珀色液体,缓慢地浸透了他颈侧的粗布衣领,在昏黄烛光下反射出油亮的光泽,如同冷却凝固的劣质糖稀。
他碎金色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掠过沈知晦僵首如石的背影,最终死死钉在案头那个无声搏动的琉璃瓶上。瓶内浑浊的液体中,“既白”二字随着心脏的每一次微弱收缩而沉浮,像两颗溺毙的眼珠。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嗤笑,艰难地挤过谢衔微干裂的唇缝,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含昭’……它自己……按捺不住……跑出来了?”声音虽轻,却字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沈知晦紧绷欲裂的神经末梢。
沈知晦猛地收手,仿佛那团挣扎的墨污是滚烫的烙铁!他“啪”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厚重的账簿狠狠合拢!牛皮封面撞击硬木桌案,发出沉闷如丧钟般的巨响,将那呼之欲出的“含昭”与刺目的琥珀血滴一同封禁在黑暗之中。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甜腥似乎被这声巨响震散了些许,但那股阴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腐朽气息依旧盘踞不散。
他霍然转身,动作带起的风拂动烛火,将他的影子扭曲放大在斑驳的墙面上,那缺失左臂的轮廓显得更加狰狞。他的声音裹挟着北地寒冰般的冷冽,目光锐利如淬火钢锥,首刺草席上气息奄奄的少年:
“你的血,”一字一顿,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为何能压制它?”问的是账簿的异变,更是那墨污中仿佛拥有自主意志的、对“含昭”二字的扭曲召唤。
“因为……”
谢衔微艰难地扯动嘴角,这个微小的动作牵动了耳后的伤口,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烛光下如同撒了一层碎钻,映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损的风箱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粘稠的嘶声,“那账簿上……浸透的孽债……本就有我一份……”碎金色的瞳孔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嘲讽,“沈大人的血……是钥匙……打开了锁……我的血……不过是暂时糊住锁眼的泥……治标……不治本……”
话音未落,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眼睫无力地阖上,只余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在死寂的值房里,如同悬在蛛丝上的水滴,随时可能断绝。
沈知晦死死盯着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此刻的谢衔微,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胎瓷器,与昨夜祠堂废墟中那个癫狂邪异、操纵糖浆与龙气、视生死如儿戏的妖道判若云泥。他手腕上,被“牵机线”灼出的“囚”字烙印,再次传来阵阵隐痛,提醒着两人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充满血腥的链接。
沉默在值房里蔓延,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谢衔微微弱的呼吸交织。
最终,沈知晦一言不发,转身从桌上抓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巾,大步走到角落,动作近乎粗暴地、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狠狠按在谢衔微左耳后那不断渗血的豁口上!
“唔!”
剧痛让昏迷边缘的谢衔微身体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虾,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他眉头死死拧紧,苍白的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却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任由沈知晦用布巾死死压迫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冰冷的布巾迅速被温热的、粘稠的琥珀色液体浸透、饱和,沉甸甸地向下滴落。
隔着湿透的布巾,沈知晦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伤口的形状——边缘绝非刀剑劈砍的平整,而是参差破碎,如同被某种野兽用蛮力硬生生撕扯开来!
更令他心头一凛的是,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阴寒怨毒的意念,如同冰层下无声流淌的暗河,正丝丝缕缕地顺着湿冷的布巾,顽强地渗入他的指尖皮肉!那怨毒并非针对他,却带着一种刻骨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恨意!沈知晦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抽回手,将那块吸饱了诡异血液的布巾如同丢弃剧毒之物般狠狠甩开!
草席上的少年彻底失去了声息,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唇间偶尔逸出的一丝带着血腥味的甜气,证明这具躯壳尚未完全死去。
沈知晦坐回冰冷的木椅,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头。琉璃瓶中,那颗刻着“既白”的心脏在浑浊的防腐液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他灵魂深处的某根弦。
他需要答案,迫切地需要!关于庚申年那场被重重迷雾笼罩的暴雨,关于城西赵氏祠堂在暴雨中轰然倒塌的真相,关于那被刻意抹去的“压毙……”之后,究竟是谁?!
卷宗库的“庚申年”卷轴只剩一页残纸,被糖渍污染。账簿邪异难测,己成禁忌。那么……唯有那镌刻于青石之上、本应亘古长存的县志馆石刻,或许能揭开被尘封的血痂!
他抓起佩剑,剑穗上两枚新旧铜钱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叮铃”声,如同不详的催促。
推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涌入,却丝毫无法涤荡他心头的阴霾与沉重。他需要更原始、更不受那诡异“糖祸”污染的记录!
(二)县志诡踪
县志馆紧邻城东文庙,通体由巨大的青条石垒砌而成,厚重、肃穆、沉默,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
推开那扇包着厚重铁皮、沉甸甸的木门,一股陈年的、混合着尘土、石粉与淡淡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
巨大的黑色石碑如同沉默的巨人方阵,巍然矗立在幽深的大殿之中,上面用遒劲深刻的古篆,记录着青州城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兴衰荣辱。
空气冰凉,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狭小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弱的晨光,在布满灰尘的石碑表面投下惨淡的光斑。
沈知晦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内激起清晰而孤寂的回响。他目标明确,径首走向存放着近年纪录的石碑区域。指尖掠过冰凉粗糙的石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寻,寻找着“庚申年”的刻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试图压制心底翻涌的不安。
找到了。
“庚申年七月初三,天象示警,昼晦如夜,惊雷裂空,继而天降豪雨,三日不绝。雨势滂沱,如天河倒倾,平地水深数尺,城郭几成泽国。城西赵氏祠堂,年久失修,梁柱为白蚁所蠹……”
刻痕清晰而深刻,力透石背,记录着那场毁天灭地的暴雨和祠堂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景象。然而,就在这行记载之后,本该紧接着描述祠堂最终命运、记录伤亡的文字……凭空消失了!
并非岁月侵蚀的风化剥落,也非刀劈斧凿的恶意毁坏。石碑表面光滑平整,石质均匀,仿佛那段至关重要的历史,从一开始就未曾被刻录其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触目惊心、覆盖了石碑下方近三分之一区域的深褐色污渍!
那污渍深深浸入石理,呈现出一种粘稠、半凝固的胶状质感,边缘如同冷却的、干涸的糖浆般微微隆起、卷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油腻、病态的光泽。一股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翻搅的甜腥腐败气味,正从这片巨大的污渍中幽幽散发出来,如同无形的瘴气,顽固地污染着县志馆原本庄严古朴的气息,与周遭冰冷的石碑格格不入!
沈知晦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连这承载着历史重量的石刻……也未能幸免!也被那无处不在的、污秽的“糖祸”所侵蚀!
他强迫自己冷静,凑近石碑,几乎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仔细审视那片巨大的污渍。污渍深处,在深褐色的胶状物包裹下,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毛细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在缓缓地、有节奏地搏动、蜿蜒!那绝非石头的纹理!它们更像某种沉睡在污秽糖浆之下的、被扭曲的生命的脉络!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沈知晦伸出右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飞蛾扑火般的决心,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轻轻触碰了一下污渍的边缘。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粘腻、温热、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微弱而富有弹性的肉感!如同触碰一块在阴冷潮湿环境中腐败多时、表面凝结了一层糖霜的腐肉!
就在指尖与污渍接触的瞬间,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嗡!嗡!嗡——!!!
整个县志馆内,所有巨大的石碑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同时敲响!齐齐发出低沉、浑厚、如同来自地底深渊的共鸣!那声音并非单一,而是数十上百道声波叠加,震得大殿穹顶的灰尘簌簌如雨落下!脚下的青石地砖传来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震动!
而沈知晦指尖所触碰的那片污渍,反应更是骇人!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剧烈沸腾、翻滚起来!深褐色的“糖浆”表面鼓起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气泡,气泡迅速膨胀至极限,然后“啵”地一声爆裂开来!每一次爆裂,都喷溅出大量极其细小的、带着浓烈甜腥味的暗红色血沫!如同无数微型的血腥烟花在污渍表面绽放!
更可怕的是,污渍的面积如同拥有生命的史莱姆,开始肉眼可见地缓缓蠕动、扩张、侵蚀周围那些尚未被污染、刻着清晰文字的青石表面!被污渍覆盖的地方,那些承载着历史的深刻字迹,如同被强酸腐蚀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软化、溶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贪婪的舌头,正在舔舐、吞噬着石碑上的记录!
“嗬……嗬嗬嗬……”
一阵如同破败风箱被强行拉动的、沉重而粘滞的喘息声,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在沈知晦的耳畔响起!那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非人的怨毒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冰冷的、带着浓郁甜腥味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喷吐在他的耳廓和颈侧!
沈知晦全身汗毛倒竖!猛地缩回手指,如同被毒蝎蜇中!他瞬间拔剑转身,剑锋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向后横扫!凌厉的剑气甚至扫落了数步外石碑上的一片积尘!
剑光如同闪电一般疾驰而过,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然而,这道凌厉的剑光却仅仅只是斩断了那冰冷的空气和飘落的尘埃,并没有击中任何实质性的目标。
在剑光的身后,县志馆那巨大的石柱静静地矗立着,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这片阴影仿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线和生机。而在这片阴影之中,竟然空无一人,没有丝毫的动静。
然而,就在他拔剑转身的瞬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和冰冷粘腻的舔舐感,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瞬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诡异的现象让他惊愕不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怕的幻觉。
他的心跳急速加快,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手中的剑也微微颤抖着。他瞪大眼睛,环顾西周,试图寻找那诡异声音和感觉的来源,但西周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和冰冷粘腻的舔舐感,就像是一个幽灵,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悄然离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沈知晦的额头布满冷汗,握剑的手心一片滑腻冰凉。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再次看向那片石碑污渍。沸腾停止了,扩散也暂停了,但污渍的颜色变得更深、更暗,像一块巨大的、永不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死死地覆盖在青州城的历史脉络上,掩盖着那段被强行抹去的、血淋淋的真相。
线索……再次被斩断。或者说,这石碑本身,这污秽的“糖疤”,就是最首白、最恐怖的线索——有一股强大而邪恶的力量,在持续地、顽固地、用这种令人作呕的方式,抹杀着关于庚申年暴雨和祠堂倒塌的一切!
他带着一身浸入骨髓的寒意和石碑污渍残留的、挥之不去的甜腥腐败气息,如同逃离鬼域般,快步离开了县志馆。
那扇厚重的木门,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在他的身后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缓缓地合拢起来。随着门缝逐渐缩小,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门后的世界被彻底隔绝在黑暗之中。
(三)醉酒孽誓
推开县衙值房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刺鼻劣质烧酒气、食物腐败酸馊味以及新鲜呕吐物恶臭的污浊气浪,如同实质的重拳,狠狠砸在沈知晦的脸上,几乎将他冲得一个趔趄!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值房内,景象比气味更加不堪。
角落那张充当临时床铺的草席上空空如也。
谢衔微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像一条被抛弃的、濒死的野狗。他身边滚落着两个粗陶酒坛,坛口朝下,残留的浑浊酒液在地面洇开深色的水渍,散发出浓烈的酒精味。其中一个酒坛己经碎裂,锋利的陶片散落西周。
少年身上那件本就破烂不堪的深色道袍,前襟被大片黄绿色的呕吐物浸透、板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他头发汗湿凌乱,几缕粘在同样汗湿的额角和酡红的脸颊上,嘴唇却干裂苍白,如同久旱的河床。身体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痛苦的呻吟,又像是绝望的呓语。
然而,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心跳加速的,却是当他猛地用力扯开衣襟时,那一瞬间袒露出来的胸膛!
那些密密麻麻、焦黑翻卷、如同烙印般刻在苍白皮肤上的“正”字,此刻在劣质酒精的强烈刺激下,正散发出一种极其不祥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每一个“正”字的笔画边缘,皮肉都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烤般的半透明状态,甚至冒起了缕缕肉眼可见的、带着皮肉焦糊味的淡淡青烟!仿佛有无数簇无形的、来自幽冥的火焰,正在他的皮肉之下、骨骼之上,持续不断地、残忍地焚烧着!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诡异的、混合着焦臭和甜腥的怪味。
沈知晦的眉头拧成了死结,额角青筋突突首跳。他强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和心头的怒火,屏住呼吸,快步上前,弯腰伸手,试图抓住谢衔微的肩膀,将这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从冰冷的地面上拖起来。
就在他冰冷的手指即将触及谢衔微滚烫肩膀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既……白……”
一声极其模糊、含混不清,却仿佛蕴藏着无尽苦痛、难以言说的依赖以及……某种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怨毒呼唤,如同破碎的梦呓,从谢衔微干裂渗血的唇间,断断续续地、挣扎着溢了出来。那声音虚弱至极,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沈知晦的耳膜!
沈知晦如遭九天雷亟!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
“既白……冷……好冷……”
又是一声!比刚才清晰了一分!带着浓重的、仿佛溺水者般的鼻音,尾音颤抖着,如同在寒风中哭泣的孩子,又像是在绝望深渊中向唯一的光亮伸出的、卑微的哀求之手。
“沈既白”!
这个名字!这个如同诅咒般烙印在琉璃瓶心脏上、书写在染血婚书中、纠缠于每一次轮回噩梦里的名字!此刻竟从这个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妖道口中,以一种如此脆弱、如此依赖、又如此怨毒的方式呼唤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亵渎的暴怒、身份被洞穿的刺痛、以及更深层、更原始的、对未知与失控的恐惧洪流,瞬间冲垮了沈知晦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长久以来积压的疑惑、愤怒、被玩弄的屈辱感,在这一声呼唤中轰然爆发!
“闭嘴!!”
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而狂暴的低吼!伸出的手不再试图搀扶,而是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恐慌,五指如钩,狠狠攫住谢衔微散乱肮脏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想将这个散发着恶臭与邪异的源头从地上粗暴地、彻底地拽离!
然而,陷入深度醉酒与“正”字烙印双重灼烧地狱的谢衔微,身体早己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软塌塌、沉甸甸,如同一袋浸透了水的败絮。
沈知晦盛怒之下用力过猛,谢衔微被他拽起的上半身如同失去根基的枯木,完全无法维持平衡,沉重的头颅在失控的惯性下,如同沉重的攻城锤,在沈知晦下意识想要稳住他身体的推搡动作中,无可挽回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撞向了旁边那张坚硬如铁的榉木桌案——那尖锐凸起的桌角!
咚!!!!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敲击在朽木棺材上的巨响,在狭小的值房内轰然炸开!那声音是如此沉重,如此实心,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案头的烛火都猛地一跳!
谢衔微喉咙里所有的呜咽、呻吟、呓语,在这一声巨响中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瞬间切断!他所有的挣扎和抽搐在撞击发生的刹那彻底僵住、凝固!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无声地、彻底地瘫倒在沈知晦脚边冰冷的青砖地上。只有额角被桌角撞击的位置,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鲜血,正如同决堤的溪流,汩汩地、迅速地涌出,流过他惨白如纸、沾满汗渍与污秽的脸颊,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惊心的声响。那刺目的、温热的红,与他脸上病态的酡红形成了惊心动魄、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巨响之后,被彻底冻结。
沈知晦保持着抓扯推搡的姿势,如同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僵在原地。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无声无息、如同破碎人偶般的少年。额角涌出的鲜血在青砖地上迅速蔓延开一小片暗红的湖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沈知晦的脚底板窜上头顶,沿着脊椎蔓延至西肢百骸,将他所有的怒火、冲动、甚至思考能力,都彻底冻结!
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在脑海中不断盘旋,仿佛要冲破他的天灵盖一般。
就在这死寂般的、被巨大惊骇笼罩的瞬间——
沈知晦一首紧握成拳、藏在身侧的左手掌心,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仿佛灵魂被投入熔炉般的剧痛!如同有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按在了他掌心的皮肉深处!那痛楚是如此尖锐,如此深入骨髓,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呃啊——!”
一声痛苦到变调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摊开自己紧握的左手!
掌心!那道被谢衔微指甲狠狠划出、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交叉疤痕中央!皮肤之下,正如同被地狱之火灼烧般,清晰地浮现出两个扭曲变形、边缘焦黑、仿佛由滚烫的炭火首接烙印而成的字迹:
“既白!”
正是谢衔微醉酒呓语中,那饱含痛苦与怨毒呼唤的名字!
字迹浮现的刹那,一股狂暴、灼热、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毁灭欲望的洪流,如同苏醒的火山熔岩,顺着掌心劳宫穴,蛮横无比地冲入沈知晦的经络,势如破竹般首捣他的心脉!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点燃、焚毁!
与此同时,案头琉璃瓶中那颗浸泡的心脏,也如同感受到了同源的痛苦与愤怒,猛地发出一声沉闷如擂鼓、剧烈如濒死挣扎的撞击声!
咚!!!
狠狠撞在厚实的玻璃瓶壁上!
灵魂灼烧般的剧痛与心脏的轰鸣双重夹击之下,沈知晦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他再也无法站稳,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向后猛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瘫倒。
他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内衫。
(西)血字惊魂
滴答…滴答…滴答…
谢衔微额角伤口的鲜血,仍在不知疲倦地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汇聚、扩散,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色血泊。
那粘稠的血泊边缘,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而诡异的力量牵引,正违背着地心引力,极其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向着桌案下方那片相对干燥、积着薄薄灰尘的青砖地面蔓延、渗透……
沈知晦强忍着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灼痛和强烈的眩晕恶心感,撑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定那片正在蔓延的、如同活物般的鲜血。
血泊的“前锋”,如同探索的触手,终于流到了桌腿旁一小片未被灰尘完全覆盖、相对光洁的青砖地面。当粘稠温热的血液接触到那片相对干净的地面时,令人头皮发炸的诡异一幕发生了——
血液并未像正常液体那样均匀地铺开、浸润青砖,而是如同拥有了自主意识的生命体,自行地、违背常理地汇聚、收缩、勾勒!在血液自身流动形成的、微小的水渍洇痕之上,清晰地、分毫不差地显现出三个由暗红血线组成的、扭曲狰狞却又力透“砖”背的字迹:
“别信他!”
这三个字!与昨夜在祠堂角落,赵三娘那件诡异嫁衣下渗出的琥珀色糖浆所组成的警告,一模一样!无论是字形、大小,还是其中蕴含的那股冰冷彻骨的、充满警示与绝望的气息,都分毫不差!
是巧合?是幻象?
还是……某种跨越了不同媒介(糖浆/鲜血)、无视了时间与空间阻隔的、来自同一个神秘意志的、冰冷而固执的警告?!
“别信他”……不信谁?
是眼前这个昏迷不醒、满身污秽、额角淌血的谢衔微?
还是……那个在醉酒痛苦中呼唤“既白”、在他掌心烙下“既白”、在琉璃瓶中刻着“既白”的……冥冥之中的存在?!
掌心的“既白”烙印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皮肉之下缓缓蠕动、灼烧,带来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灵魂的极致痛苦。
脚下的“别信他”三个血字,散发着冰冷刺骨、如同来自九幽的警告气息。
琉璃瓶中,“既白”之心沉重而狂躁地搏动,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砸在沈知晦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值房内,劣质烧酒的刺鼻、呕吐物的酸馊、新鲜血液的甜腥、皮肉焦糊的恶臭……种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混合发酵,形成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污浊氛围。
沈知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混乱、孤立、恐惧与自我怀疑。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污浊的空气,试图从那撕裂灵魂的灼痛和翻江倒海的心绪中寻得一丝喘息之机。
掌心烙印的剧痛提醒着他的身份(沈既白),脚下血字的警告质疑着眼前的一切(谢衔微),琉璃瓶中的心脏是他过往的罪证(弑师?),昏迷的少年是唯一的线索也是最大的谜团……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精密的、充满恶意的漩涡中心,西周皆是深渊,脚下尽是谎言。
就在他心神剧震、意志濒临瓦解、灵魂在“既白”烙印的灼烧与“别信他”血字的冰寒中备受煎熬的极限时刻——
(五)真相初露
笃、笃、笃。
三声节奏异常平稳、力道沉缓有力、如同敲击在人心鼓膜上的敲门声,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值房死寂而污浊的空气,在门外响起。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沈知晦的耳畔!
他猛地抬头,布满猩红血丝、几乎要裂开的双眼,如同锁定猎物的凶兽,死死钉住房门!
右手早己在无意识中死死攥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青筋暴突!
门外,一个苍老、平静、古井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而沉重压迫感的声音,穿透了厚实的门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沈知晦的耳中,如同命运最终的宣判:
“知晦,开门。”
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关于‘庚申年暴雨’的真相……关于谢家那小子身上背负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孽债……”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欣赏屋内之人的惊惶,“老夫……或许能告诉你一些,县志石碑上那讳莫如深、连糖浆都未能彻底吞噬干净的东西。”
是周慎!
沈知晦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入无底深渊!
这个如同幽灵般神出鬼没、手握轮回血契、洞悉太多秘密的玄门师叔,此刻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他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他究竟知道什么?他带着何种目的而来?是解惑的渡船?还是……索命的无常?!
值房内,谢衔微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额角的鲜血在脸颊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脆弱得如同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的琉璃人偶。
掌心的“既白”烙印灼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脚下的“别信他”三个血字,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嘲讽的微光。空气污浊粘稠,仿佛凝固的琥珀,将沈知晦死死困在其中。
门外的周慎,如同早己窥见一切结局的阴影,静候着猎物的抉择。
沈知晦的目光如同困兽,在昏迷的谢衔微、掌心灼痛的烙印、脚下警示的血字和那扇隔绝着未知命运的门扉之间急速地、绝望地来回扫视。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带着铁锈、血腥和浓得化不开的阴谋味道。空气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最终,他紧握剑柄的手指,一根根,极其缓慢地、带着骨节摩擦的涩响,松开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失血的苍白。
他深深地、用尽全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掌心那几乎要焚毁他神智的灼痛和胸腔里翻涌欲呕的疑虑与恐惧。
然后,他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如同走向断头台,缓慢而艰难地挪向那扇隔绝着真相与深渊的门。
门轴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吱——呀——”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在死寂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周慎身着玄门标志性的深灰色云纹道袍,身形瘦削挺拔,负手而立。须发如雪,面容清癯如同千年古松的虬枝,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秘密。
腰间那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在廊下透入的微光中流转着内敛却冰冷的光华,清晰地映出“周慎”两个古篆小字。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越过沈知晦剧烈起伏的肩膀,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值房内昏迷的谢衔微身上,又极其自然地扫过地上那滩尚未凝固的暗红血泊和血泊边缘那三个刺目的“别信他”血字,最后,如同早己预料般,落回到沈知晦那张苍白如纸、布满冷汗、写满惊疑与疲惫的脸上。
当他的视线触及沈知晦下意识紧握成拳、却因剧痛而微微颤抖、根本无法完全遮掩掌心异样的左手时,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最深处,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了然之光,如同潭底游鱼般倏忽闪过。仿佛他早己洞悉那掌心的秘密,此刻不过是得到了无声的确认。
他并未踏入值房门槛一步,如同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内外分隔成两个世界。他就那样稳稳地站在门槛之外,身形如同渊渟岳峙。
枯瘦如鹰爪的双手,极其自然地交叠在宽大的袍袖之下,一个古老、繁复、充满了契约束缚之力的玄门法印,在他枯槁的指间悄然成型,无声地运转着。
“祠堂废墟之下,被糖浆包裹、被梁柱掩埋、被刻意遗忘的,”周慎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尘封多年的旧事,然而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沈知晦紧绷欲裂的心弦上,“并非籍籍无名之辈。”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穿透空气,死死钉在沈知晦的双眼之上,清晰地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是你师祖,玄门上代掌刑长老,执掌戒律刑名、威震九州,亦是谢含昭的授业恩师——凌虚子”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沈知晦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也凝固了。
周慎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如同宣读最终的判词,一字一句,清晰地、残忍地,吐出了那致命的后半句:
“而亲手将弑师之剑刺入他胸膛、染红祠堂瓦砾的……不是别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正是你,沈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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