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卡珊德拉的异常之举

指尖碰到冰凉黄铜门环的刹那，埃德加顿住了。

鼻尖上那点转瞬即逝的凉意，像命运无声的嘲讽。

他慢慢抬起头。

深蓝天幕依旧干净，星月交辉，一丝云也没有。

可无数细小的、晶莹的雪花，正违背着季节，从虚空里无声飘落，在银白的月光下闪着微光，盖住了泥泞的院子，盖住了冰冷的石井，也盖住了他来时的脚印。

六月飞霜。

一股比贝鲁泽的冰封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住了埃德加的心脏。

这不是天象！

是征兆，是警告，是某种强大力量在扭曲现实！

它指向的，就是他身后这扇门，门后那条通往未知的楼梯，以及楼梯尽头房间里等待他的“晚酌”。

圣骑士的本能在尖啸，每个细胞都在抗拒。

但守护的誓言像无形的锁链，把他钉在原地。

他闭了闭眼，把六月飞霜的诡异景象狠狠压进心底。

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不再犹豫，他用力拧动了冰凉的门环。

“吱嘎——”

沉重的橡木门向内打开，酒馆里那股混杂着汗臭、酒气、烤肉油脂和龙血酒残留铁锈硫磺味儿的、令人窒息的喧嚣热浪，再次劈头盖脸砸来，和门外清冷飞雪的寂静形成刺眼的对比。

埃德加侧身闪入，反手迅速关上门，把不合时宜的飞雪和月光挡在外面。

门板合拢的闷响，像隔断两个世界的闸门落下。

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没立刻上楼。

酒馆的喧闹此刻听起来遥远模糊，像隔了层厚毛玻璃。

他深吸一口气，想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因飞雪绷紧的神经。

目光扫过依旧闹腾的大厅：妮娜好像被同伴安顿在角落长椅上，歪着头，金发遮了半边脸，像是醉死过去。

但埃德加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依旧死死攥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玛莎老板娘在吧台后忙活，擦着酒杯，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偶尔抬眼扫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眼神，埃德加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期待？

他不再停留，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二楼、此刻在他眼里如同通向深渊的楼梯。

黑暗。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楼梯间里依旧没有灯，只有下方酒馆门缝透上来的一线微弱昏黄，勉强勾出阶梯的轮廓。

空气里那股腐朽潮湿的霉味儿，还有若有若无、像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似乎比刚才更浓了。

脚下的木板在黑暗里发出比来时更响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朽骨上。

埃德加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肌肉紧绷，圣光在体内无声流转，随时准备应对突变。

他努力回忆楼梯结构，避开拐角那面曾映出怪笑的破镜方向。

终于，他又一次站在了那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橡木门前。

门紧闭着，像张沉默的巨口。

他抬起手，指节在冰凉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没有回应。

埃德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侧耳细听，门内一片死寂，仿佛空无一人。

犹豫了一下，他试探着伸手，轻轻推了推门。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陈年木头、干涸蜡泪和强烈草药焚烧味儿的奇异香气，如同实质般涌出，瞬间将他裹住。

这香气比刚才离开时浓烈得多，带着股令人昏沉的甜腻，几乎盖过了之前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门缝里透出微弱、摇曳的烛光。

埃德加屏住呼吸，把门推开到能进人的宽度，闪身而入，随即反手轻轻带上门。

门锁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外面。

房间里的景象和离开时没大变化。

还是那支孤零零的白蜡烛在靠窗的小圆桌上烧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着，是唯一的光源，把整个空间浸在一片昏黄、摇曳、充满不确定的阴影里。

墙上，巨大的影子随着烛火疯狂地扭曲、拉长、舞动，像无数伺机而动的魔影。

卡珊德拉就站在圆桌旁，背对着门口，面朝着那扇紧闭的、深色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的窗户。

淡蓝的长裙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褪了色，沉静如水。

她似乎没因埃德加的到来而动，依旧静静站着，樱色的长发披散肩头，发梢那抹苍蓝的微光在烛火映照下，如同冰封的磷火，幽幽闪烁。

房间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心跳与呼吸。

那股浓烈的药草香在密闭空间里沉淀，甜腻得让人有点发晕。

埃德加站在门边，没贸然靠近，右手按着剑柄，警惕地扫视西周。

衣橱、床底、角落的阴影……看似正常，却又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您回来了，埃德加。”卡珊德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她没有回头，声音比在楼下更低哑，带着种奇异的、像被砂纸磨过的质感，平静得近乎诡异。

“是，卡珊德拉大人。”埃德加沉声回应，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闷闷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背影。

卡珊德拉缓缓转过身。

烛光照着她的脸。

那张平素如同圣像般完美的脸，此刻在摇曳的光影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显得苍白。

然而，最让埃德加心头一紧的，是她的眼睛。

深海般的蓝眸深处，不再是纯粹的圣洁与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深沉的迷茫与挣扎，像风暴前压抑的海面。

那挣扎如此强烈，让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丝脆弱和……孤注一掷？

“坐吧。”她指了指圆桌对面的椅子，声音依旧低哑。

埃德加依言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动作尽量平稳，但全身神经都绷紧了。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桌子中央——那个深色细颈玻璃瓶还在，瓶里的暗红色液体在烛光下呈现出粘稠、不祥的光泽，像凝固的血。

瓶塞放在一边。旁边是两个空的银酒杯。

卡珊德拉也坐下，坐在埃德加对面。

两人之间隔着摇曳的烛火和那瓶诡异的液体。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了玻璃瓶的瓶颈。

“陪我喝一杯吧，埃德加。”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颤抖极细微，却像冰锥刺进埃德加的耳膜。

这不是命令，更像一种……带着绝望的请求。

埃德加的心猛地一沉。“卡珊德拉大人，这是……”

“一种…特制的药酒。”卡珊德拉打断他，目光没离开那暗红的液体，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能让人…暂时忘掉一些东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瓶身。

埃德加紧盯着她的手。

在烛光下，他再次清晰地看到，她食指指尖，残留着一抹极其细微、己经干涸的暗红色痕迹！那绝不是果汁或红酒！

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当卡珊德拉的手指握住瓶颈，准备倾斜瓶子倒酒时，瓶里那粘稠的暗红液体，表面竟诡异地泛起了一层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涟漪！像有无数细小东西在深处挣扎、游动！

“卡珊德拉大人！”埃德加几乎是本能地低喝，身体微微前倾，手按在桌面上，“这酒……”

卡珊德拉的动作没停。

她手腕微倾，暗红色的液体带着粘滞的质感，缓缓流入其中一个银杯。

就在那液体离开瓶口、即将接触杯底的瞬间——

异变陡生！

埃德加发誓自己绝没看错！那流淌的暗红色液体，在烛光的核心光晕下，极其短暂地、从内而外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纯粹得令人心悸的——鎏金色光芒！像瓶底囚禁着一颗微缩的太阳，光一闪而没！

紧接着，更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倒进杯里的暗红液体，在杯底静止后，竟像有生命般，违背了重力，开始极其缓慢地、一丝丝沿着光滑的杯壁向上“爬升”！形成了一圈圈细密的暗红纹路！

埃德加倒吸一口凉气，全身寒毛瞬间炸起！这绝不是任何药酒！这是某种活着的、或者被强大邪异力量灌注的东西！

“埃德加，你知道吗？”卡珊德拉仿佛对杯中液体的异状毫无察觉，又或许毫不在意。她把那只盛放着诡异液体的银杯轻轻推到埃德加面前。

暗红的“纹路”在杯壁上微微蠕动。

然后，她又拿起另一个空杯，为自己倒了小半杯同样的液体。

这次倒酒没出现鎏金光，液体入杯也只是平静待在杯底。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没立刻喝，而是抬起眼。

那双翻涌着迷茫与挣扎的蓝眼睛，穿透摇曳的烛火，首首看向埃德加。

眼神里没了圣女的威仪，只剩下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其实我一首都很羡慕你。”她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埃德加倾诉，带着奇异的沙哑和脆弱。

埃德加愣住了，完全跟不上这突兀的转折。

所有的警惕和惊骇都被这句话带来的困惑冲淡了些。“羡慕我？为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难以置信。

羡慕一个需要时刻护卫她、身份天差地别的圣骑士？

卡珊德拉浅浅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烛光下，带着令人心碎的苦涩。

杯中的暗红液体随着她手指微颤而晃动。“你总是那么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每一步都踩在光明和信念的路上，从没动摇过……”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飘向紧闭的、隔绝了飞雪月光的深色窗帘，仿佛能穿透厚布，看见外面那违背常理的六月霜华。

“而我……”她的声音哽住了，没再说下去，只是低头，轻轻晃了晃杯中的暗红液体。

那液体在杯壁留下的痕迹，像凝固的血泪。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浓烈的药草甜香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似乎又隐隐浮现。

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两人沉默的影子在墙上拉扯、扭曲、缠绕。

埃德加沉默了。

巨大的困惑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羡慕？坚定？

他看着卡珊德拉低垂的、显得无比脆弱的侧脸，看着她握着酒杯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看着她发梢幽幽闪烁的苍蓝微光……圣典里“神降反噬”的禁忌描述，玛莎关于龙血酒“乱性”的暗示，妮娜后颈的咒印，楼梯间熄灭的灯火，镜中的怪笑，杯中蠕动的暗红液体，窗外无声飘落的六月飞霜……所有的线头，所有的异常，所有的恐惧，最终都缠在了眼前这个他宣誓守护、却变得无比陌生的圣女身上。

她到底在承受什么？杯里的是什么？这场“晚酌”，是救命的稻草，还是沉沦的开始？

就在这时，卡珊德拉突然放下了酒杯。

银杯底碰在木桌上，“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没再看杯里的东西，而是抬起眼，再次看向埃德加。

这一次，她眼中的迷茫和挣扎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混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深切的渴望？

她站起身，没发出一点声音，绕过摇曳烛火的小圆桌，一步步走向埃德加。

她的步子很慢，淡蓝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板，像无声滑行的幽影。浓烈的药草香气随着她靠近而愈发呛人，几乎要淹没埃德加的感官。

埃德加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按在剑柄上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警惕地看着她靠近。

卡珊德拉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埃德加能闻到她发间那股奇异的、混合着圣水和草药焚烧后的冷香，能看清她苍白脸上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能看清那双深蓝眼眸中翻腾的、如同风暴漩涡般的复杂情绪。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

温热的、带着药草甜香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激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沙哑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

“埃德加，做点有趣的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埃德加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抬头，想从她眼里找到一丝玩笑或试探的痕迹，看到的却只有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