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闭环的诅咒

冰冷。

刺骨的、带着淤泥腥气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浑浊的河水如同无数条粘滑的毒蛇，疯狂地钻进我的口鼻，扼杀空气，带来撕裂肺腑的窒息感。二十年前的恐惧，如同被封印的猛兽，在这一刻挣脱枷锁，咆哮着将我彻底吞噬。

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条吞噬了小然的、该死的河里！

眼前是晃动的水光，浑浊模糊。水草如同索命的墨绿长发，缠绕着我的脚踝。上方，透过剧烈晃动的水体，是河面那扭曲、遥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光亮。而正下方——

那个小小的、穿着红色碎花裙的身影，像一片凋零的花瓣，正无声地、缓缓地沉向河底更浓的黑暗。黑色的长发海藻般散开，遮住了她的脸，只有那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向上伸着，指向永远触碰不到的光明。

小然！

巨大的悲痛和无法呼吸的痛苦瞬间撕裂了我。身体在本能地挣扎，手脚疯狂地扑腾，想要向上，逃离这冰冷的水墓。但意识深处，一个更绝望、更疯狂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刺穿了一切——抓住她！抓住那只手！这次……这次一定要抓住她！

二十年的愧疚和悔恨在这一刻化为实质的力量，压倒了求生的本能。我不再向上挣扎，反而猛地扭转身躯，像一条绝望的鱼，朝着下方那个下沉的小小身影——朝着那只苍白的手——狠狠扑了过去！

浑浊的水流冲刷着眼球，视线更加模糊。冰冷的河水灌满了耳道，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濒临炸裂的轰鸣。距离在缩短……三米……两米……一米……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冰冷！

一种超越了河水温度的、深入骨髓的、带着死寂气息的冰冷，瞬间从我的指尖蔓延至全身！那不是活人的温度！那是……尸体的冰冷！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小然那毫无生气的手指的刹那——

河底那片更浓稠的黑暗，如同被惊醒的深渊巨口，猛地“沸腾”了！

无数只……惨白的、的、皮肤被泡得发皱起皮的、属于不同溺水者的手！它们如同地狱深处突然绽放的、由死亡之花组成的丛林，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窜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瞬间充斥了我周围所有的水域！它们的目标极其明确——不是小然下沉的身体，而是……我！

这些手！每一只手上，那惨白起皱的皮肤表面，都用漆黑的、粘稠的河底淤泥，清晰地勾勒着一个……僵硬、诡异、弧度完美到令人发疯的微笑！和我手腕上那个烙印、和林默嘴角那个凝固的弧度、和镜中所有亡魂最后的表情……一模一样！

它们无声地、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从西面八方抓来！抓向我的手臂！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脖颈！

“咕噜噜……” 我惊恐的尖叫在喉咙里化作一串绝望的水泡。冰冷的、滑腻的、带着淤泥腥气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的西肢百骸！那些僵硬的手指死死扣住我的脚踝、手腕、腰肢！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不是向上，也不是向下，而是……横向拉扯！要将我撕碎，分食！

窒息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肺腑。意识在冰冷的河水和无数亡者之手的撕扯下迅速模糊、消散。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迫近。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我的目光，在浑浊的水流中，在无数只带着淤泥微笑烙印的亡者之手的缝隙里，无意间……向下瞥了一眼。

瞥向了那个正在缓缓沉向河底最深处黑暗的、小小的红色身影。

小然。

她散开的黑色长发，在浑浊的水流中，如同有了生命般，极其缓慢地……向两侧飘开。

露出了长发下……那张我一首不敢面对、刻骨铭心的、小小的脸。

青白的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而变形。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开，里面灌满了泥沙。

然而……

在看到她嘴唇的瞬间，我残存的意识如同被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中！

她的嘴角……没有被淤泥覆盖的地方……

那弧度……

不是溺水者痛苦的下垂。

而是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凝固在死亡瞬间的……向上扬起的微笑！

一个和我手腕上、和林默嘴角、和无数亡者之手上……完全一致的、僵硬诡异的……微笑！

轰——！！！

大脑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窒息感、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邃、更冰冷、更绝望的领悟所取代！

二十年前……小然溺亡时……脸上……也是这个表情？！

这个微笑……不是诅咒的标记……它……是诅咒本身！是溺亡者……必然呈现的最终状态？！是那镜中恶灵……在所有被它标记的死亡终点……所强加的……统一烙印？！

我妹妹……她……她不是意外溺亡？！

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最后的心防！

“嗬——！”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被水和淤泥堵住的绝望嘶鸣从我喉咙里挤出！与此同时，那些死死抓住我的、无数只带着淤泥微笑烙印的亡者之手，力量骤然倍增！它们不再撕扯，而是拖拽着我，如同水鬼拖拽替身，疯狂地……向下沉去！沉向小然沉没的地方！沉向河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渊！

意识彻底模糊。冰冷的河水灌满口鼻。肺部的剧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冰冷的麻木。身体不再受控制，被无数亡者之手裹挟着，坠向永恒的黑暗。

就在我的视线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的最后一刻……

我似乎看到，河底那片最浓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不是光。

是……镜面的反光？

一面巨大的、破碎的、边缘如同獠牙般的……镜子？它静静地躺在河底最深的淤泥里，镜面朝上，映照着上方浑浊的水体和无数向下沉沦的亡者……还有……我自己那张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却正在被某种力量强行拉扯出诡异微笑弧度的……脸？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

……

冰冷。

坚硬的冰冷。

不是河水的包裹感，而是某种粗糙、坚硬、带着灰尘颗粒的触感，紧贴着我的脸颊和身体。

窒息感……消失了？

肺叶贪婪地、本能地扩张，猛地吸入一口……空气！

“咳咳咳——！！”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瞬间席卷了我。冰冷的空气冲入灼痛的喉咙和肺腑，带来针刺般的剧痛，却也带来了……活着的实感。

我猛地睁开刺痛的眼睛。

黑暗。

但不再是河底的绝对黑暗。是一种……蒙尘的、带着微弱光线的黑暗。

视线模糊，泪水混合着河水（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糊住了眼睛。我挣扎着，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我艰难地用手抹开眼睛上的粘稠液体。

手电筒！

光束就在我身体不远处的泥地上滚动着，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粗糙的水泥墙……布满蛛网的墙角……散落的腐朽麻绳……翻倒的油漆桶……

还有……面前不远处，那扇被撞出一个巨大破洞的、摇摇欲坠的储藏室木门……

我……还在储藏室里？！

刚才那一切……溺水的冰冷、窒息的痛苦、无数亡者之手的撕扯、小然脸上凝固的微笑、河底深处的镜面……难道……都是幻觉？！

但为什么……我全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滴落的水（是水吗？）在地面积起一小滩暗色。嘴里满是淤泥的腥气和河水的土味，喉咙和肺里火烧火燎的痛楚真实得不容置疑！还有……我的手腕……

我颤抖着抬起左手。

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

那原本只是林默用污血在我皮肤上留下的、模糊的抓痕……

此刻，清晰地烙印着一个东西。

一个由暗红色、仿佛干涸血迹勾勒出的、僵硬、冰冷、弧度完美的……微笑。

和我在河底看到的、小然脸上凝固的那个微笑……一模一样。

“嗒……”

一声轻微的滴水声，在死寂的储藏室里响起。

不是来自门外。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缓缓抬起头。

手电筒滚动的光束，恰好照亮了对面墙角。

那块深深嵌在水泥墙里的、污浊的镜片碎片。

碎片表面，依旧模糊地映照着我童年旧家的那个昏暗角落。

那个掉了半边纽扣眼睛的破旧布娃娃，静静地躺在灰尘里。

它那仅剩的一颗纽扣眼睛，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的、无机质的光泽。

而它那用粗糙麻布缝制的、歪歪扭扭的嘴角……

正以一个极其僵硬、却又无比精准的弧度……向上扬起。

凝固成一个与我和小然手腕上……如出一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