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轻敲我窗

八年前的春天，我开始觉得空气里长了刺。

不是真的刺，是那种无形的、扎人的东西。有天上课，后排男生清了下嗓子，我忽然就僵住了——他是不是在烦我？是不是我转笔的声音太大了？是不是我昨天小组讨论时说错了话？这些念头像藤蔓，顺着脊椎往上爬，缠得我后颈发紧。那天下午的课，我盯着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像有只手攥着心脏，一下一下往紧里拧。

后来这刺越长越多，扎得我不敢出门了。

第一次拒绝和室友去食堂，我说“有点累”。他们走后，我蹲在宿舍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听见走廊里传来他们的说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天我啃了半袋过期的饼干，胃里泛着酸，却觉得比去食堂安全——食堂里那么多人，谁知道哪个眼神是在打量我？哪个喷嚏是在嫌弃我？

再后来，连下楼取快递都成了酷刑。快递柜在楼下小广场，要经过三棵玉兰树。我会提前十分钟穿好衣服，站在窗边数广场上的人：穿蓝外套的阿姨在遛狗，戴眼镜的女生在看手机，穿运动背心的小伙在抱着篮球跟朋友边走边嬉笑。数清楚了，才敢攥着手机冲出去，头埋得低低的，眼睛只看自己的鞋尖，水泥地的裂纹、砖缝里的草，都比人脸上的表情安全。取快递时手指会抖，输验证码总输错，快递员若多说一句“下次早点来”，我能在楼梯间站十分钟，反复琢磨他是不是在指责我磨蹭。

偏执像野草，在心里疯长。

有次同学借了我的碳素笔，还回来时笔帽没盖紧，笔尖干了。我盯着那支笔看了一下午，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他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我平时待她不薄啊……下班时我攥着那支笔，手心里全是汗，差点冲过去质问他。最后在地铁里，我把笔扔进了垃圾桶，眼泪却掉了下来——我知道这是小事，可我控制不住，像掉进了一个牛角尖，西周都是光滑的壁，怎么爬都爬不出去。

家里的门锁成了我的执念。睡前必须检查三遍，锁上，拉开，再锁上，手指要摸到锁芯弹出来的“咔哒”声才安心。有次半夜突然惊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没锁门。”摸黑爬起来，客厅的月光白花花的，像霜。我走到门边，手指触到冰冷的锁芯，“咔哒”，确实锁着。可躺下后还是睡不着，耳朵竖得尖尖的，听着门外的动静，楼道里谁家的门开了，谁家的拖鞋蹭过地面，都像在往我耳朵里钻，搅得我心慌。

这样的日子过了八年。我像只蜗牛，把自己缩在壳里，壳上爬满了焦虑的纹路。首到那个夏天，下了场特别大的雨。

那天我被逼着去医院拿药，走到半路雨就泼了下来。没带伞，我站在公交站台的棚子下，看着雨帘把世界泡得发白。旁边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慌忙把炉子往棚子下挪，红薯滚了一地，有几个摔裂了，焦糖色的瓤露出来，混着雨水泡在泥里。

我以为他会骂骂咧咧，至少会心疼。可他蹲下去，捡起没摔裂的，拍了拍泥，笑着对我摆摆手：“没事没事，天要下雨，红薯要摔，拦不住的。”他的皱纹里淌着雨水，眼里却没一点烦，还递给我一个没摔的，“拿着吧，甜着呢，湿了点皮，不耽误吃。”

那红薯烫得我手心发红，咬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雨还在下，我看着大爷把摔裂的红薯扔进垃圾桶，又支起炉子，火苗“轰”地窜起来，映着他的脸，暖烘烘的。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因为找不到一双干净的袜子，我坐在沙发上咬牙切齿的暴怒——和这满地摔裂的红薯比起来，一双袜子算什么呢？

从那天起，似乎有些东西悄悄松了。

有次在厨房洗碗，手一滑，一个青花碗“哐当”碎在地上。我愣了两秒，第一反应不是“完了，又搞砸了”，而是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点皮，血珠冒出来，我捏着手指静静的看着了——换在以前，我早己开始大声咒骂，甚至可能一晚上都睡不着。可那天，我找了创可贴贴上，把碎片扫进垃圾桶，心里竟有点轻松：“碎碎平安，挺好。”

楼下的老太太总喜欢打听我的事，以前她问我：“小伙子怎么总不出门？”，我会紧张的憨笑两声，随即立马加快脚步。现在她问，我会笑着说：“最近懒，在家躺着舒服。”于是她也笑着回应我：“最近天确实热，能不出来就不出来。”一切原来没那么难。

有次赶地铁，跑太快，手里的文件袋破了，纸撒了一地。我蹲下去捡，旁边一个姑娘也帮我捡，有几张被踩脏了。我谢过她，看着脏了的内容，心里竟没什么波澜——脏了就脏了，大不了重新打印，总不能因为几张纸，误了地铁。上了车，找个座位坐下，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吹动我脖口的衣领，凉丝丝的，很舒服。

豁达不是天生的本事，是摔了很多次跤，捡了很多次碎片后，慢慢学会的。

就像现在，我坐在窗边写这些字，阳光落在键盘上，暖融融的。楼下有个小孩哭了，因为风筝线断了，风筝飘到了树上。他妈妈没骂他，只是抱着他说：“没事，树喜欢风筝，留它在那儿当装饰吧，咱们明天再买个新的。”

我想起八年前的自己，像那个脆弱的小孩，会因为风筝线断了，觉得天塌了。而现在，我知道，风筝线断了，还能再买。碗碎了，还能再换。别人的一句话，可能只是随口一说。没锁的门，未必会招来小偷。

生活里的“不如意”，就像路上的小石子，以前我总把它们当成绊脚石，非要踢开，结果把脚都踢疼了。现在我学会了抬脚迈过去，甚至有时会弯腰捡起来，看一眼：“哦，是颗石子啊。”然后随手丢进草丛里，继续往前走。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桂花香。我深吸一口气，肺里都是清爽的味道。这八年像一场漫长的雾，终于散了。原来天很蓝，云很软，日子可以不用攥得那么紧，松松手，反而能接住更多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