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沉默的老人与疯女人的呓语（一）

市第三人民医院住院部，弥漫着消毒水和衰老气息混合的独特气味。走廊里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仪器的低鸣。

刘福根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张其钧推门进去时，老人正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侧着头，怔怔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比张其钧想象中更瘦小，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枝。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布满深色的老年斑和凸起的青筋，插着点滴管。脸上没什么血色，深深的皱纹里刻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木然。

床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同样瘦小的老太太，是刘福根的老伴，王桂芬。她正低着头，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老人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听到门响，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看向张其钧，带着一丝惊惶。

“您是？”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您好，刘大爷，王阿姨。” 张其钧放轻脚步走过去，从公文包里拿出证件，“我是张其钧律师，受林小雨家属委托，来了解一下事故发生时的情况。” 他刻意避开了“受害者家属”这样首接的表述，语气尽量平和。

“律师？” 王桂芬的手一抖，毛巾差点掉下来，眼神里的警惕瞬间变成了恐慌，“我…我们老头子摔了一跤，啥也没干啊！不关我们的事！那个司机都说了，是他刹不住车…东西飞出来…我们老头子也是受害人啊！” 她语速很快，带着哭腔，急切地想要撇清关系，身体微微前倾，像要护住病床上的老伴。

病床上的刘福根依旧望着窗外，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有眼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张其钧拉过一张椅子，在离病床稍远的地方坐下，避免给对方压迫感。“王阿姨，您别紧张。我来不是追究刘大爷的责任。事故很复杂，涉及多方。我只是想尽可能还原当时的真相，弄清楚每一个环节，这对理清责任，对小雨的家人，甚至对刘大爷自己，都很重要。” 他放缓语速，目光诚恳地看向王桂芬，又转向仿佛置身事外的刘福根，“刘大爷，您能跟我说说吗？当时，您为什么会突然走到路中间去？”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

王桂芬嘴唇哆嗦着，看看老伴，又看看张其钧，最终低下头，用力攥紧了手里的毛巾，指节发白。

刘福根依旧沉默。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松开。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一只停在电线上的麻雀上，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刘大爷？” 张其钧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再次轻声开口，“当时路口是红灯还是绿灯？您是要过马路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声，像是卡着痰。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浑浊的眼珠终于聚焦在张其钧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茫然，有恐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愧疚的东西？

“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去买…烟。”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买烟？” 张其钧捕捉着信息，“您常去路对面那家便利店？”

刘福根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又有些涣散。

“那当时，您看到红灯亮着吗？”

老人沉默了更久，眉头痛苦地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那惊魂一刻的碎片。“…记…记不清了…”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好像…是红的？…还是绿的？…脑子…嗡嗡的…响…车叫…好响…”

“您是怎么摔倒的？是自己脚下绊到了东西？还是感觉…被什么撞到了？或者推倒了？” 张其钧问出了关键。卡车司机李国强一口咬定是老人“突然窜出”，但老人自己的感受才是核心。

“推？” 刘福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悸，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覆盖。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在病床上起伏，牵扯着点滴管一阵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