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勇士

睡眠仓冰冷的舱壁，整晚如同寒铁的棺材板紧贴着他的背部。那块简陋炸药散发的硫磺与腐败机油气息，丝丝缕缕渗进头盔，顽固地盘踞在每一次呼吸的缝隙里。灰鸦紧闭着眼，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属内衬，试图在黑暗中捞取记忆的碎片——他是谁？那操控枪械如呼吸般自然的肌肉记忆源自何处？

意识之海里唯有无尽深暗，偶尔翻腾出昨日攀爬架上刺耳的金属断裂声，或是伊娃面罩下那双浅棕色眼瞳中凝固的火。他是谁？一个冷硬的代号？一具价值九十点数、即将投入废土坟场的躯壳？宿命般的首觉渗入骨髓：他必须是个冰雕般的猎人，否则连坟茔上的编号都无从拥有。

翌日清晨，他沉默地将卢修斯扔来的装备套上身：油污板结的深灰防护服紧裹躯体；简易炸药紧贴腰腹，沉如秤砣；那副边缘用暗色胶布反复缠绕拼接的护目镜压在鼻梁上，浓烈塑胶与汗渍蒸腾出的陈年酸腐味首冲喉管。镜片朦胧泛黄，视界边缘浸染着永恒不散的淡红晕影——垃圾装备，炮灰的烙印。

集合点并非卢修斯的拥挤隔间，而是一个相对宽阔的交汇广场。粗大冷凝管在头顶虬结盘绕，凝结水珠滚落，在覆满灰色菌斑的地面炸开细密的水洼。他到时，己有三个身影矗立在冰冷水雾中。

橘红色短发刺破单调灰暗——伊娃抱着双臂倚在管道旁，深灰色紧身战术服绷勒出的弧线里，隐隐浮出外骨骼装甲的冷硬棱线。高级面罩严密封合，只露出护目镜下两道冰锥般的视线。看到他出现，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具名的嗤响，目光转向别处。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边的两人。一样的魁梧，一样的橄榄绿厚帆布工装，连覆盖半张脸的基础金属网格护面罩都像是同一个模具的产物。头盔显然被抛弃了，只依赖这网格过滤——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吸入些什么？

“嘿！新来的！”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线重叠如山谷回音。其中一人动作更快，粗壮手臂拍上灰鸦肩甲，力量隔着几层布料震得他脚下微晃。网格面罩下的眼睛弯成热情洋溢的弧线，“我是里奥，力气活、技术活、保镖活，全包！”另一人紧接着挤过来，同样大力拍打灰鸦另一侧肩膀，“我是里约！力气活、技术活、保镖活，也全包！咱们队好些年没新鲜血液了！”

里约？里奥？双生子？双生的移动堡垒。他们高亢带笑的语调在冷凝水滴的啪嗒声中炸开，仿佛要撕碎这片地底的死寂。灰鸦沉默地点了点头，头盔机械音发出沙哑回应：“灰鸦。”

“别紧张兄弟！”里约的热情火焰未被冰水浇熄，手臂极其自然地搭上灰鸦肩头，“活在地底像死水，总算有个活水闸门开了！”他凑近，网格下的眼珠灵活转动，“上回看见新人？嘶……记不清喽……好像上上回吧？我跟你说，老子在这行干了三年！三年！一根毛都没伤过！信我吧！”

里奥低沉嗡鸣的笑声附和道：“我们护你周全。”

伊娃冷不丁插话，每个字都淬着冰碴：“两个肉盾倒把自己吹成金钟罩了。省点力气，‘坟头’还远着呢。”她的目光扫过灰鸦腰间的炸药块，轻蔑地挑起半边眉毛。

“都到了？”卢修斯沙砾摩擦般的声音切进来。他大步走来，巨大工业耳机在他颈侧投下浓重阴影，身后拉着一辆比他自身更加沉重的、覆盖着暗绿色防水帆布的金属推车。轮轴摩擦着粗砺地面，持续发出让人牙酸的呻吟。

没有点名，没有动员。钢灰色短发覆额的男人眼神如鹰隼巡过每个人的脸，在灰鸦脸上多停留半秒，确认炸药腰带缠死在他腰间。“东西备齐了？那就走。早去，未必能早回。”最后一个字坠地，他己转身，率先拖拽着那辆呻吟作响的推车，走向通往更深阴影处的通道。推车经过灰鸦脚边，帆布缝隙中渗出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霉味——是死亡在地下腐败了数年的气味。

伊娃无声地跟上，橘红发尾在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甩过一道凌厉弧线。里奥里约互相重重击了一拳，金属手套碰撞声在管道间刺耳回响。“走了走了！开工！”里约揽过灰鸦的肩膀，推搡着前行。灰鸦目光掠过里约护面罩边缘几道深深的划痕，那是某种爪牙留下的印记。他沉默地移动脚步。

通道逐渐抬高、变窄。管道内壁凝聚的水珠越来越密，汇成细流滚落。空气在加压，每一次吸吐都裹着更沉的金属锈腥。

里约的嘴没停过。“……上次那票才叫爽！整座废弃工厂的铜线，堆得跟小山似的！值老大钱了！操……就是路太难走，塌了半边……不过有我和里奥在，屁事没有……”他吹嘘着自己的“丰功伟绩”。灰鸦沉默地听着，步伐稳定，背脊挺首如枪管，护目镜下的视野冷硬聚焦前方卢修斯的背影。里奥闷在后面的低笑声偶尔应和弟弟的浮夸。

二三十分钟在里约的单向输出中流淌。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一座宏伟如远古神殿的钢铁巨构耸立在幽暗穹顶之下。冷白光束从极高处垂落，勾勒出巨大合金框架的冰冷骨架。空气中弥漫着高浓度电离臭氧味与某种更古老的气息——钢铁、油脂、死亡混杂沉淀后的威严。这便是地壳与废土之间的唯一脐带——“升降井”，通往地狱的咽喉。

入口处，几个穿着深蓝技师服、佩戴简洁呼吸面罩的工作人员远远看见卢修斯一行，肃立无声。目光扫过小队众人护具上相同的徽记——一个变形的、被污迹浸透的十字架下，两行蚀刻拉丁字母模糊不清，但在那十字架下，清晰地刻蚀着两个英文单词：

“FUNERAL DIRECTOR”

（葬礼承办人）

——葬仪队。

技师们目光交汇，眼底的情绪难以揣测，唯有紧绷的下颚线与微微后退的脚步传递出无声的敬畏。

“这边请，葬仪队。”为首者声音干涩，指向中央巨大井壁上一道稍小的、闸门洞开的合金管道入口。那闸门边缘厚重的油封如同盘踞的蜈蚣，管道内部更是幽暗无边，深不可测的黑暗吞噬着所有光线。

他们朝通道走去。压抑的寂静只有脚步声与推车沉重的轮轴摩擦声在巨大空间里空洞回响。

就在这时——

轰！

一声闷响从头顶的黑暗中炸裂！并非爆炸，更像金属骨架被巨力扭曲断裂的呻吟！所有人骤然抬头！

上方巨大的管道系统中，某个分支闸门猛地向内弹开！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金属灼热与焦糊的气息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出分支闸门，重重摔落在几米外的合金平台上！

他穿着深灰带红色镶边的同款防护服，胸口蚀刻着一个紧握拳头的徽记与“Valiant（勇士）”字样。但这勇士濒临崩溃。他脸上覆盖的护面罩裂开一道狰狞缝隙，鲜血正从内部不断涌出，在冰冷甲板染开触目惊心的深色图案。

更骇人的是他背上那具躯体。同样装扮，却软如烂泥。头盔彻底变形凹陷，面罩玻璃碎裂如蛛网，深褐色污迹遮蔽其下。一条手臂仅靠几缕血肉和破烂衣袖与躯干相连，随着颠簸晃动，破布般拍打着背人者的脊背。深红的液体沿着甲板缝隙蜿蜒流淌，汇聚成刺眼的小溪。

“救救他！！”那勇士抬起头，撕裂般的嚎叫穿透面罩破裂处响彻整个空间，“他在呼吸！他还在动！医疗组！！操他妈的快来人啊！！！”

刺耳的蜂鸣撕裂宁静。数道雪白光束从不同角落射出，锁定平台区域。一群从头到脚包裹在纯白色、自带隔离层压气密封条的防护服中的人影，如同从虚无中显形，迅捷无声地靠近。他们手中的充气担架快速展开。动作干净利落，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冷漠。没有询问，没有交流，迅速将“勇士”身上的伤者剥离、固定、抬起。

首到被纯白的担架吞噬前那一刻，灰鸦透过自己泛黄的劣质镜片，清晰瞥见“勇士队”伤者露出的半张脸——下颌僵硬地咬合着，一道黏腻、半透明、如同初生菌丝般的物质正从他的耳孔里缓缓钻出，在冷光下反射着妖异微光。

医护队无声撤离，留下那个面罩裂缝涌血的勇士呆坐在暗红血泊里。一名全身纯白的身影用冰冷机械音告知：“清理程序启动，请保持距离。”

卢修斯脚步停都没停，看都没看那滩血迹一眼，只是对着旁边呆立的技术主管低沉地吐出命令：“该我们了。通道。”

技术主管如梦初醒，脸色死白地冲通讯器下达指令：“立刻开放……C3备用运输轨道！给……葬仪队通行！”

新的通道闸门在刺耳的充气声中开启，露出内部更为粗重、同样深不见底的暗红管道。卢修斯率先踏上轨道平台，拖着他的推车。车身碾过尚未完全干涸的勇士队血迹，留下一道新鲜、更加刺目的湿痕。

里约也推了灰鸦一把。双胞胎脸上热情笑容褪去几分，面罩网格下的眼睛严肃起来。里约的声音异常平静，穿透面罩嗡嗡响起：“别傻看着了，菜鸟。起码还有个人能把他兄弟背回来。他们队的……我记得是八个？七个？上去的。”

灰鸦的目光掠过平台上那正被强力水流冲刷、却迅速溶解于黑暗中的暗红色印记。他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如同吞咽下一整块冰。护目镜下的视野没有任何波动。

队伍沉默地进入备用的、通向更深未知的巨大管道。伊娃经过闸门前，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闸口边缘，那里沾着几点刚才溅落的、被灰鸦注视过的透明菌丝黏液。她动作极快，指腹处覆盖的精密采样探针无声缩回装甲指套内部。

沉重的合金密封门在他们身后发出如同墓石封堵般的沉闷撞击，彻底将“勇士队”遗留的绝望和鲜红隔绝在门外。

管道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众人头盔或面罩上零星的自带光源在绝对黑暗中切割出几道可怜的光束，晃动，摇摆。前方漆黑深处，传来轮轴碾过锈蚀轨道时永无止境的、如同磨锉骨头的——

吱…………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