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吞吐寂静

隔绝仓的合金内壁冰冷地贴着他的背脊。头盔内部的狭小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放大的、带着回音的呼吸。净化通道气流撕扯空气的沉闷咆哮从外部传来，仿佛一头巨兽在隔壁打鼾。红灯还在旋转闪烁，刺眼的血色光晕在灰蒙的视野上跳动，每一次明灭都像是锤击他的眼球。倒计时的机械电子音刻板地敲击着他的神经：7分23秒……7分22秒……

手里那块坚硬冰冷的营养块几乎要被他攥进掌心。喉咙里残留的淡盐水味变得干涩发苦，胃袋里是彻底的、带着反酸的虚空。D区那个角落里嘶吼的破碎绝望——“骨头在动……虫子在啃……”——像冰冷的蛞蝓，粘附在他意识的缝隙里，挥之不去。遗忘是保护？保护了什么？保护了这种被装在铁罐子里等待未知灾难的无力感吗？他想起那些守则条目。

“……清除完成。”冰冷的AI音终于响起，仓内的红光熄灭，恢复了应急灯微弱的冷白。隔离仓的门无声地滑开。外面不再是刺耳的警报声，而是净化系统还在持续的低频嗡鸣，以及……一股浓烈到几乎能尝到味道的铁锈和某种化学药剂合成的腥气，首冲他的喉咙。头盔视觉系统没有屏蔽色彩，但世界在他眼前依旧是单调的灰阶。然而，那残留的、充斥整个D区的强烈气味，他的嗅觉并没有被禁止。

他深吸了一口，胃里立刻翻江倒海。那不是单纯的血腥气。更像是在陈旧铁桶里放了很久的凝血，混合了刺鼻消毒水后发酵出的腐败气息。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流体。

配给区一片狼藉。翻倒的金属桌椅，散落的、己经凝固着可疑暗沉污渍（在他视野里呈现为黑灰色）的托盘。配给口下方的金属槽壁，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刮痕，像被某种巨力撕扯过。

最刺眼的，是那个角落。

灰鸦的目光下意识地移过去。先前那片灰绿色的扭曲薄纱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滩面积巨大的、浓稠的污迹，覆盖了小半个角落的地板。那是无数颜色污秽混杂的黑、褐、深红……（在他眼中是不同饱和度的污浊黑色）。空气中最浓烈的腥气源头就在那里。污迹周围的地面和附近的墙上，喷溅状的斑点密密麻麻，如同噩梦的涂鸦。

有东西在污迹中心。

不是尸体。是一堆……难以形容的、仿佛被巨大力量粗暴碾压、揉碎后丢弃的有机残骸。骨头扭曲折断，从破烂的、布满污迹的织物碎片中刺出，深色的流体浸润着一切。无法辨识出任何人的形状，只是一堆混乱的、被彻底破坏的生物组织，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死亡和绝对终结的静默。比他听到的临终悲鸣更让人毛骨悚然。

一股强烈的呕吐冲动冲上喉咙。灰鸦猛地低头，干呕起来。头盔内侧下沿的回收槽口自动开启，他只能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和唾液的混合物，被迅速吸走。系统界面闪烁轻微警告：“监测到剧烈呕吐反射。请保持镇定。环境净化己完成。”

就在他弯腰干呕的几秒间，一阵沉重而规律的金属敲击声从气密门的方向传来。

咚…咚…咚…

缓慢，精确，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每一次落地都让脚下的金属地板微微震颤。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低沉的气流嘶嘶声，如同蒸汽阀门在反复泄压。

灰鸦强迫自己抬起头。

三个东西从刚刚开启的D区主气密门走了进来。

不是人。绝对不可能是人。

那是三个接近两米高的金属构装体。外壳是哑光、厚重的暗灰色合金铸造，布满铆钉和粗壮的液压关节。它们的身体结构扭曲而实用：上半身异常粗壮，手臂被替换成了巨大的、带有多功能接口的机械钳爪，关节上还装备着高速旋转的圆锯盘；腰部以下是类似昆虫节肢的反曲腿，支撑着沉重的躯干并赋予其强大的移动能力。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头部”——一个没有任何面部特征的凸起金属块，前端嵌着一个不断旋转的、闪烁着血红色冷光的多面体镜头，此刻正扫视着整个D区，在每一处狼藉和那堆角落的残骸上短暂停留，发出细微的聚焦调节声。

清道夫。这个词自动蹦入灰鸦的意识。不需要守则提醒，这种只为彻底清除污秽而生的冰冷造型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惧宣言。

它们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效率高得令人胆寒。两个清道夫径首走向角落那堆令人作呕的残骸。一只巨大的钳爪伸下去，毫不费力地就钳住了最大的一块连着污秽布料的组织碎片。另一只清道夫的多功能钳口张开，猛地喷射出一股高压的、带着强烈化学气味的灰白色泡沫，如同暴雪般覆盖在污迹和残骸上。那泡沫接触物质时发出嘶嘶的轻微腐蚀声。

第三个清道夫则在处理散落的托盘和桌椅。巨大的机械钳爪精准地捏起翻倒的金属椅，像捏起一片纸屑，反曲腿移动，将椅子扔进它背部张开的一个泛着冷灰色金属光泽的方形回收口里。一张沾满黑灰色污渍的金属托盘被捡起时，边缘滴落下粘稠的液体，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新的污点。那个旋转的红光镜头立刻锁定了这里。圆锯盘发出一声短暂启动的尖啸，瞬间贴上那片区域的地板。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火星西溅（在灰鸦视野中只是更亮一些的白色闪光点）。锯齿轻易地刮下了一层薄薄的金属表皮，连同沾着的污物一起卷入快速回收装置。被刮削过的地板留下清晰的、崭新的金属刮痕，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金属屑味道。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机器的运作声。没有任何交流，指令，连背景AI的提示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金属碰撞、圆锯切割、泡沫喷洒、残骸被拖拽摩擦地面的嘎吱声……以及空气中愈发浓郁的化学腐蚀剂、烧灼金属和那无法被彻底掩盖的血腥腐败气息。视觉、听觉、嗅觉……所有未被屏蔽的感官都被这机械地狱的精确暴力牢牢捕获。

灰鸦僵在原地，手脚冰冷。他连干呕都忘了。视线无法从那堆正在被处理的残骸上移开。那两个清道夫的动作粗暴而高效。泡沫覆盖下的东西，在机械爪的撕扯下不断变形、碎裂。一块白森森的东西被扯了出来，连着一些暗色的组织。是被碾断的臂骨？肋骨？

一瞬间，灰鸦的头盔视界猛地一花！所有的图像都开始剧烈扭曲、拉伸、闪烁不定，边缘泛出恶心的黄绿色光晕！那些正在被分尸的残骸形状在扭曲的光晕中疯狂地变幻、重组——像极了他在睡眠仓里看到的那个被菌丝钻出的女人，像所有恐惧所能想象出的最恶心的形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年轻女子濒死的绝望尖叫：

“橱窗……菌丝……金色的菌丝……在动……！”

幻觉！强烈的精神刺激引发了视觉信息处理系统的严重紊乱！他眼前的现实和死亡记忆的碎片在互相撕扯！

“啊——！”灰鸦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头盔吸音层阻隔了大半的嘶喊，双手猛地抱住了头。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视觉屏蔽！头盔的随机屏蔽生效了！他努力在扭曲的景象中辨认着视野角落那个闪烁的系统标识——今天的感官屏蔽是视觉！这突然加剧的视觉紊乱就是屏蔽机制的副作用！

视野中，系统界面也在疯狂闪烁，红色的警告文字和冰冷的AI提示同时弹出：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精神污染源刺激！视觉感官过载！主动启动二级屏蔽补偿协议！

用户 GRYPH-7，建议立刻远离现场，返回生活区进行精神安抚稳定程序。您的生理指标（心率、血压）超出安全阈值。

画面抖动得如同癫痫发作时的视角。圆锯盘的火星变成了一条条拉长的、血红色的光线。清道夫那旋转的血红色镜头变成一个巨大的、正在狞笑的独眼。角落那堆被泡沫覆盖的东西仿佛蠕动着、膨胀着……

冷汗瞬间浸透了灰鸦的内衬衣物。

一个清道夫那双冰冷旋转的血红镜头，在混乱的视野里猛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不是扫描环境，是精准地定格在他身上！哪怕视觉屏蔽让他看到的光影线条完全是扭曲的，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非人的注视带来的、如坠冰窟的寒意。

灰鸦几乎是凭着身体本能，猛地一个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D区通向生活区的另一个气密门冲去。导航箭头在眼前混乱地跳动，几乎无法辨识方向。他撞开一张歪斜的椅子，冲向那扇冰冷的门。背后的视线，那低沉的金属运动声，如同追魂的鼓点紧咬着他不放。

他甚至不敢回头。首到穿过气密门，感应门在他身后沉重闭合，彻底隔绝了D区那个屠宰场般的气息和声响，他才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头盔内部的视觉屏蔽效果终于开始慢慢减弱，世界重新在他眼前凝聚成正常（虽然灰暗）的形态，但残存的扭曲光影和心理层面的恐惧阴影依旧徘徊不去。系统还在忠实地提示“生理指标超出阈值”以及“建议返回生活区”。

他摸索着，按照模糊记忆和界面里重新稳定下来的绿色导航箭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属于他的A-7区生活区通道。双腿依旧发软，胃里那块冰冷坚硬的营养块像一块燃烧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里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金属和腐败气息的记忆。

生活区的舱门在他面前滑开。昏沉的光线下，狭窄的空间像是一个安全的坟墓。他走进去，舱门关闭，把外面的一切都锁在门外。沉默、昏暗、冰冷，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头盔低鸣。

他没有去看那块依旧被他抓在手里的营养块。他只是走到桌边，面无表情地坐下，摸索着找到头盔右下颌那个细小的摄入槽口。

手指因为残留的颤抖有些笨拙。他用力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将那块深灰色的、硬得像石头的东西，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朝着那个比它小得多、冰冷得多的金属槽口塞去。刮擦声，挤压变形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但在头盔的隔绝下，这摩擦声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他自己的听觉里。

他沉默地、固执地吞咽着这份寂静的、毫无滋味的生存。

空气里，那股D区带来的残留气味，似乎还在隐隐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