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国

1931年11月7日，立冬的上海飘着冰凉的雨丝。

“弈梅”

这一声“弈梅”啊，使在港口迷茫的白承落发了疯班抬头寻找着，他身上穿的是他在美国最体面的一件西衣了，可是在人群中却显得那么破烂。

“弈梅。”白承落猛地回头。

“周老板…是你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弈梅你变得好憔悴。”

“不重要，，我只有一个问题，叶兰在哪。”

“…”

“请回答我的问题，周老板。”

“我不能告诉你”

“那他还活着吗”

“我也不知道”

“…”连周老板都不知道啊。他到底是死是活啊，没人知道。白承落只知道，那个他的不辞而别。那天晚上的记忆是那么深刻啊，仿佛发生在昨天。

“弈梅，我只能告诉你的是，叶府还在，叶先生把它交到我手上了，我现在要负责给你。”

“…我不要，周老板，请您帮我收好它，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唉，弈梅，你要去哪。”

“…”

白承落与周老板辞别了。

白承落站在闸北宝山路的招兵处，看着青灰色砖墙上新刷的标语——"誓死保卫大上海"。雨水正顺着"死"字的最后一笔往下淌，像道新鲜的刀伤。他下意识摸了摸喉结，那里还留着旦角演员特有的、长期勒头带磨出的茧子。

"姓名？"登记处的学生兵头也不抬。

"齐弈梅。"他用了师父给的艺名。

"年龄？"

"三十。"他增加了一岁。

"职业？"

"......"白承落解开粗布棉袄的第三颗纽扣，露出左胸上方三寸长的疤痕。那是1927年在芝加哥，他为掩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共产国际联络员，被黑帮的猎刀划开的。

学生兵手里的钢笔顿了顿。里屋传来沙哑的嗓音："收下吧，会包扎的比会开枪的还金贵。"

龙华新兵营的操场上，班长捏着他凌乱的黑发冷笑："戏子就该去劳军队，摸什么枪？"

每天凌晨西点，当其他新兵还在熟睡时，他己经在厕所就着冷水练功。倒立、下腰、小翻，这些童子功在五尺见方的水泥地上显得如此荒谬。有次被查夜的排长撞见，他顺势改成俯卧撑，汗水把泛黄的绷带背心浸出个人形。

"第七套步兵操典"学得最差的是他，但拆装勃朗宁手枪时，那双惯于贴片子、画蛾眉的手却快得惊人。教官眯着眼看他退弹匣："以前摸过枪？"

"在美利坚......"他顿了顿，"华人街区的戏班，要防劫道的。"他不可能透露在俄罗斯的事。

没人知道，他右手指缝里还藏着当年叶兰教他的枪油味。

1932年1月28日深夜，日军的海军陆战队向闸北推进时，白承落正在战地医院给器械消毒。突然爆炸震碎了玻璃窗，一块锋利的碎片扎进他左颊——他只吃痛低吟。

"担架不够了！"护理长满手是血地冲进来，"轻伤员自己走过来！"

第一个被白承落缝合的，是个肠子外露的广东兵。吗啡用完了，他摸出贴身藏的银酒壶——芝加哥洪门送的饯别礼——往伤员嘴里灌了一口。"兄弟，"伤员死死攥住他衣角，"我...我还能娶老婆吗？"

酒精灯摇曳的光里，白承落想起师父教的《金针刺蟒》唱词。他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声哼起"一针一线缝乾坤"，针脚细密得像在绣戏服上的云纹。

二月的上海阴冷刺骨。当纱布告罄时，白承落从戏服箱里扯出那条八尺长的白水袖——最后一件没卖掉的行头。

"按住！"他把水袖缠在伤员喷血的大腿动脉上，打了个旦角专用的蝴蝶扣。护理长刚要骂他胡闹，却发现血真的止住了。

后来这成了十九路军的标准急救术。白承落教会所有医护用衣袖、绑腿甚至电线打"水袖结"，自己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把那条染血的水袖泡在搪瓷盆里。血丝一缕缕化开，像极了当年画眉用的胭脂膏。

德国军医莱因斯示范截肢时，用的是把木工锯。白承落看着那个被炸烂膝盖的年轻士兵，突然想起《钟馗嫁妹》里小鬼的滑稽步态。

"锯骨要45度角，"莱因斯把锯子塞给他，"想象你在......"

"削梨。"白承落接过锯子。他手腕轻转的弧度，和当年给叶兰削苹果时一模一样。

骨头比想象中硬。当锯刃卡在胫骨中央时，昏迷的伤员突然抽搐起来。白承落摸出酒壶含了口威士忌，俯身喷在锯条上——这是戏班保养刀枪的把式。酒香混着骨屑飞扬，后来整个野战医院都学会了这招。

停尸房缺人手时，白承落主动请缨。半夜给尸体登记造册，他总哼着《夜深沉》的曲牌。有次被查岗的副官听见，差点以"扰乱军心"关他禁闭。

"我在超度。"白承落指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该有人送一程。"

渐渐地，停尸房成了医院最干净的地方。白承落给每具尸体擦净脸，用舞台化妆的手法修补残缺的五官。有具被燃烧弹烧焦的小兵，他花了三晚上，用油彩和纱布重塑出张安详的睡脸。

"齐哥，"搬运尸体的炊事兵递来烟卷，"你以前......真是唱戏的？"

白承落望着烟圈消散在寒夜里："嗯，唱旦角。"

"那现在......"

"现在唱给死人听。"他弹了弹烟灰，"他们不嫌我走调。"

三月的战壕里，白承落学会了和虱子共存。那些小虫最爱钻他贴身的西服——芝加哥带来的最后一件体面衣裳。有天夜里，他抓了七十三只虱子，在钢盔里排成北斗七星。

冻疮从脚趾蔓延到小腿时，他发明了用京剧"厚底靴"绑腿法：把棉布条从脚踝螺旋缠到膝弯，留出脚趾活动的空隙。这法子后来被《救亡日报》登载，标题是《战地智慧：当传统遇见战争》。

西月停战前夕，白承落被弹片划伤了眉骨。军医要给他缝合，他却讨来针线自己动手。

"要留疤的。"军医皱眉。

"正好。"他对着碎镜片穿针，"关公脸谱的破相妆，省了画眉的功夫。"

拆线那天，他对着医院玻璃的倒影笑了笑。那道斜贯左眉的疤痕，像极了《长坂坡》里赵云的英雄脸谱。

后来这道疤淡了许多，几乎看不出来了。

1933年长城抗战时，白承落己经是二十九军医疗队的教官。有个北平来的学生兵问他："长官，听说您以前是名角儿？"

他正往急救包里塞水袖的手顿了顿："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写些永远寄不出的信。最近一封的开头是：

"叶兰同志：见字如晤。今日在古北口抢救了个左肩带疤的伤员，恍惚以为......"

钢笔在这里洇开团墨迹，像多年前旧金山公寓里，那盏总也修不好的煤油灯漏下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