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弑父

早晨，终于到上海了。这次旅途我帮承落买了单。

晨雾中的上海站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我替承落付完车资时，月台上的报童正吆喝着最新的《申报》，油墨味混着吴侬软语的叫卖声，将北方的血腥气冲淡了几分。承落站在出站口的铁栅栏旁，晨光给他月白长衫镀了层毛边，衬得他像从旧戏折子里走出来的魂灵。

我问他，去哪。

他说他要回他的出生地。他吐出这句话时，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更苦涩的词。黄包车驶过外滩，江风送来轮船的汽笛声。承落突然让车夫转向，我们就这样离开了繁华的租界，往郊外越行越偏。柏油路渐渐变成黄土道，路边的梧桐换成了歪脖子柳树，最后连柳树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车夫在个荒废的渡口停下，搓着手说再往前就不认路了。承落付钱的手很稳，可我从他微微发抖的指尖看出，这片土地于他而言，怕是比地狱更恐怖。我们沿着干涸的河床步行，鞋底碾碎的不知是枯骨还是贝壳，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他带我到了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那是一座座村落。

我问：“哪个是你的家啊？”

他说他的家早就死了。家怎么会死呢？是他的师父齐墨汐两年前死了吧…说起他那个师父，我认识齐墨汐的忘年之交，也在上海，姓周。

村口的歪脖子枣树下蹲着个老头，缺了门牙的嘴咧得像个黑洞。"白永辉儿子回来复仇了！"他嘶哑的叫声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地从我们头顶掠过。承落的背影僵了僵，月白长衫下摆沾上了泥点，像雪地里落了几滴墨。

……

我跟着落落来到村角落。村角落的院落比别处更破败。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满院纸幡劈头盖脸扑来。五个纸人立在院中央，浆糊味混着霉烂的纸钱气息，熏得人眼睛发涩。最矮的那个纸人不过三尺高，胸前歪歪扭扭写着"白小妹"三个字，朱砂己经褪成了褐色。

我看见落落红了眼睛，我见犹怜啊。

承落站在纸人阵中，背影单薄得像张剪纸。我正想上前，忽见他抬脚踹开堂屋的门——那动静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惊动了屋里正在喝粥的老人。老人端着粗瓷碗的手稳得出奇，粥面上漂着的菜叶油星，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彩光。

落落质问老人，妈妈弟弟妹妹去哪了。

老人竟因为闹饥荒把他们吃了。

老人还拿出一把砍刀，扬言要把落落也吃了。

我心里一紧，刚摸上枪管，就看见落落徒手接刀，血流了满手，落落应该很痛吧…

我摸到腰间的勃朗宁，却见承落己经扑了上去。刀刃砍进他掌心时，血溅在褪色的春联上，那"福"字顿时鲜活起来。他们扭打的样子像极了皮影戏，只是幕布换成了破败的窗纸，配乐是承落压抑的喘息和老人野兽般的嚎叫。

当承落夺过砍刀时，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我熟悉的东西——那是叶光宗用皮鞭抽人时的神情。刀刃落下又抬起，老人很快变成了一堆模糊的肉块。承落把它们拖到院外的土坑里，倒上火油。火柴划亮的瞬间，我注意到他手腕内侧密密麻麻的旧伤——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咬过的痕迹。

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纸灰在他周身飞舞。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也要纵身跳进火坑。首到他转身看见我，眼里才恢复些许神采。

其实我真的觉得便宜他了。

其实我感觉落落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他杀完他的父亲的时候，他站在院里，明显就是害怕…

他以为我被吓到了，要赶我走…

他说：“不想…”

我没让他说完。拥抱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他的血蹭在我西装前襟，温热的，带着铁锈味。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衬得他的抽泣声更加微弱。

我至今忘不了，他委屈地和我说，说他没有家了…

我捧起他的脸，拇指擦过他眼下的泪痣——那里有颗和朱砂痣对称的浅褐色小点，像是对残缺的隐喻。他的皮肤冰凉，让我想起东京那个雪夜，我隔着照相馆橱窗抚摸他剧照的感觉。

我说，没关系，还承诺要做他新的家。

……

承落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让我想起他演《牡丹亭》时的剧照。可那笑意未达眼底，他眼里的荒芜比这个村子更甚。他慢慢从我怀里挣脱，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最小的纸人，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

纸人背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白小妹，庚申年腊月殁"。笔迹稚嫩得像是孩子的手笔，我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承落当年亲手写的。小妹若是活着，该有十一二岁了——正是阮小姐后来被迫嫁出去的年纪。

回程的渡船上，承落靠着船舷睡着了。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了层金边，长睫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我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心里有点忍不住要吻他。

船夫哼着小调摇橹，水声潺潺中，承落忽然梦呓般说了句："师父说...纸人点睛会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我的衣角，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我望向渐渐远去的荒村，暮色中那些歪斜的屋舍像一排排朽坏的墓碑。而承落枕着我肩膀的呼吸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