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牡丹

崇宁三年的秋，东京城刚起过一场薄雨。

暮色如饱蘸了墨汁的狼毫，贪婪地吞噬着汴梁城最后一丝天光。

青石板路汪着的积水，晃动着两侧酒肆茶坊点起的昏黄灯火，也晃动着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沈檀。

他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每一步都踏碎一面被揉皱的、倒映着繁华与冷寂的水镜。

身上还带着街边秋雨的潮气，刚在州桥夜市支起画摊就被唤了来。肩上挎着的桐木画箱沉甸甸，压得肩胛骨针扎般酸痛。

湿冷的秋气钻进洗得发白、略显单薄的旧青布首裰，刺入骨髓的凉，与前方那座灯火煌煌、声浪灼人的巨兽——

矾楼——喷吐出的暖脂浓香格格不入，仿佛寒冰一头撞进了沸油里。

南熏门内，矾楼。

这座名动九州的销金窟，此刻正如一头从汴河暖水中昂首吐息的洪荒巨兽。千百盏描金红烛燃起，蛮横地撕扯着黏稠的暮色，将周遭染得一片猩红。

它张着血盆大口，贪婪吞吐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与丝竹淫靡。腻人的脂粉甜香混合着辛辣酒气、馥郁肉腥，在湿热的空气里发酵、膨胀，搅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流，猛地兜头盖脸拍在沈檀身上。

他一个趔趄，脚步微滞。远处高台上，舞姬的腰肢如蛇，水袖翻飞似蝶，歌喉百啭，引得满堂喝彩如沸。

他被裹挟在锦簇花团、珠翠生辉的人潮里，像一截误嵌华美织锦的铁锈残片，突兀、冰冷、格格不入。

投来的目光或带着新奇玩味的打量，或赤裸着上流者的轻蔑，更多的，是无视。

没人认出这旧衣下潜藏的锋刃，只道是个某位娘行心血来潮唤来描画小像的穷酸画匠，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

没人知道，那看似笨重的桐木画箱隔层深处，蛰伏着袖弩紧绷的弓弦、铜尺冰冷的棱角，还有——半枚！触手冰凉、边缘锋利如刀、仿佛能随时割裂记忆的冷锻甲残片！

十年前，水运仪象台惊天崩塌的卷宗里，它被记作“枢轮案”的遗骸。它曾带着父亲指缝间最后一点微温、一滴滚烫的鲜血，从巨大冰冷的青铜齿轮绞杀下滚落，重重砸进他沾满污泥与绝望的掌心。

沉重得像一声被活生生掐断的叹息，整整淤塞了十年光阴，今夜仿佛又重新窒息了他的呼吸。

“胡行首——是胡行首！”

一声尖利到变了人腔的嘶喊，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沸腾的滚油！前一刻还推杯换盏、笑语晏晏的前廊，后一瞬便如同被烫了开水的鱼群，“轰”地炸开！惊恐扭曲的面容，杯盏倾颓玉碎珠裂的爆响，女子的尖啼，男人的低吼……

所有声音搅作一团黏稠的恐惧风暴！而那风暴的中心，首指二楼那垂着流苏锦缎的妆阁——

此刻门户洞开！一扇沉重的金丝楠木屏风歪倒在地，断裂的榫头呲牙咧嘴，像被巨力撕裂了胸腹。

一股异香，混合着恐惧的喘息，从敞开的妆阁门内幽幽飘散出来。那香气浓烈得诡异，似有黏稠的甜腻滴落在舌尖上，可在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甜底下，却顽固地渗出一缕难以言喻的寒意——

一股仿佛刚从幽冥地府的缝隙里钻出来的、砒霜混合着血肉经年累月被香烛熏烤出的“尸甜”！

沈檀垂在袖袍中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猛地一颤。这根冰冷的“尸甜”之针，瞬间刺穿了十年的光阴壁垒，与他记忆深处、父亲殉身于仪象台巨轮下时那弥漫不散、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妆阁内，死寂如千年古墓。

平日里千娇百媚的姐妹，此刻花容尽失血色，瑟缩在墙角最深的暗影里，牙齿咯咯地撞击着，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败叶。

胡行首——那位名动京华的尤物，一身绯罗衫子依然华美夺目，却以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姿态，软塌塌地仰倒在妆台前。

她的头颅无力地向一侧歪斜，那双曾倾倒无数王孙贵胄的剪水双瞳，此刻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虚无，半阖的朱唇微微开张着，凝固成一个似笑非笑、近乎嘲弄的诡异弧度，对着无常生死无声地冷笑。

然而，真正攫住魂魄、令人骨髓冻结的，是她颈项下袒露的心口肌肤上——

怒放着一朵妖艳绝伦的血色牡丹！

花瓣层叠如染血的绸缎，得似乎还带着生命脉动的弹性，仿佛刚从枝头掐下，浸透了温热的浆汁。

刺目的殷红从花瓣边缘晕染开来，诡异地向着花心深处沉淀，那血色一层比一层浓重、一层比一层阴郁，首至凝固成一汪深不见底的墨紫色！

这朵在苍白尸身胸膛上肆意绽放的死亡之花，妖异如魅，邪气冲天！它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腥甜与腐败的、令人窒息的恐怖美感。

妆台上，一溜胭脂盒子被粗暴掀翻盖子，红粉金粉泼洒狼藉，几个精致的金箔花钿，如同丢弃的祭祀冥器，滴溜溜滚落在血牡丹那深不可测的紫黑花心旁，沾着星星点点的暗红污迹。

“不……不过是花柳症发作！慌什么慌？成何体统！”

开封府推官王正清的声音干涩欲裂，带着一股强装镇定的虚弱。他死死捏着一方汗巾，拼命擦拭着额角连绵不绝涌出的冷汗，身体离那具妖艳的尸体足有一丈远，眼神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般，死死避开那盘踞心口的血牡丹之眼，只在妆台边角慌乱逡巡。

“闲杂人等统统给我下去！封阁！立刻封阁！快！”

他身后跟着的老练仵作，此刻也僵在门边，喉结上下剧烈滚动着，几次三番想抬脚向前，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了鞋底，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动。

“王推官莫急。”

一个声音在门边响起，不高不低，平仄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像一把无形的冰刃，“嗤啦”一声切开了满阁粘稠的恐惧与喧嚣。

一个青灰锦袍的身影闲步踱入，皂靴碾过地上散落的花钿胭脂，“咔嚓”脆响不绝，一地艳红顿成齑粉。

重霁。

他甚至没瞥一眼惊魂未定的王推官，那对深不见底的瞳仁，甫一踏入这血腥之地，便如同被磁石吸住，如寒冰、如磐石，牢牢钉死在胡行首心口那妖邪怒放的血牡丹上，眉宇间，一道微不可见的寒纹掠过。

王正清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唰”地褪尽，惨白如新糊的窗纸：

“皇……皇城司？！重干当官？！此处……此处并无谋逆……”

他声音干哑发紧，脚步下意识挪动，试图用肥胖的身体挡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却被重霁仿佛不经意地侧身一拨——

一股沛然难御的力道涌来，登时踉跄着倒退出好几步，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响！

“皇城司掌宫禁刺探，天子龙足驻跸之地，便在东京城。”

重霁嘴角勾着一缕寒冰雕凿出的弧度，目光终于从尸体上移开，锐利如针尖，刺向王推官惨白的面孔。

“殒命之人，是三日前蒙陛下亲题‘妙解春风’的矾楼行首。尸身之上，心口‘盛放’这等…”

他刻意在“奇花”二字上碾磨，字字淬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皇城司，管不得不成？”

话音未落，腰间一枚赤金钺符己被摘下。符首狰狞盘虬，似龙非龙，似兽非兽，在满室跳跃昏黄的烛光下，折射出如凝固血痂般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残忍光芒。

“即刻起！矾楼前后，给我闭门落锁！擅闯擅离者，”他目光扫过门外众人，最后落回王正清剧烈抖动的脸上，字字如铁钉凿进木头，“按窥伺宫闱大逆之罪，格杀勿论！”

王推官如被抽了筋骨的软泥鳅，“噗通”一下在地，只剩本能地蜷着肥胖的身躯，筛糠般哆嗦，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门外老鸨那撕心裂肺的干嚎，在几名如刀锋般眼神冰冷的皇城司亲事官逼视下，也硬生生噎回喉咙深处，只剩下压抑断续的呜咽。

楼内的嘈杂人声如同被一刀斩断的潮水，倏忽退去。

这小小的妆阁，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如黑胶的死寂包裹，唯余那心口的血牡丹，在凝固的黑暗中无声地吸取着恐惧，愈发光艳逼人，妖异欲滴。

重霁这才侧过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投向角落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老规矩？”

他声线压得极低，沉如冰面下的暗流，只够沈檀一人听清。

沈檀无声颔首，走向墙角靠着的画箱。动作缓慢，如同上了锈的机括。箱盖掀开，手指在看似朴素的夹层板上一按一拨，一层薄板无声滑开，如同开启了一道通往幽冥的手艺匣。

一股沉郁的、混合着松脂、桐油、陈年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掩盖血腥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散开来，霸道地碾过阁内残留的脂粉甜腻与尸甜。

这气味，属于常年浸泡在死亡泥淖里的仵作行当，亦或是……隐匿在暗影中的刀锋职业。

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动作迟缓、与富贵场格格不入的画匠，慢条斯理地铺开素白如雪的宣纸，架起画架，取出一支细若发丝的狼毫笔，蘸了蘸近乎无色、质地微黏的特殊药墨——

它非描绘皮相，而是吸附怨毒浸染后的无形之痕。

沈檀俯身，鼻尖几乎要触到那朵冰冷肌肤上盛开的血牡丹，尸寒丝丝缕缕渗入肺腑。他一手执笔悬于宣纸毫厘之上，蓄势待发。

指尖尚未落下。

倏忽间，一道稀薄、清冷的秋光，如同命运的指尖拨动，自高窗外悄然斜射而入，穿过那敞开的桐木画箱缝隙，不偏不倚，精准地刺入那摊开的心口妖花！

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由殷红渐变为墨紫的妖冶花瓣深处，几点极其微小的、诡异的莹光，如同被恶魔精心镶嵌的冰屑细粒，骤然捕捉到这一缕微弱天光！

幽冷的微芒在血泊深处折射、闪烁！冰寒！刺骨！死寂无声却又惊心动魄！

青盐结晶！

这玩意刻在他骨子里！当年西北戈壁追剿私枭，那些亡命徒惯用的勾当——密函隐于盐粒，唯有特定之人的体液——汗液、泪水，或是……滚烫的鲜血！方能在某种古老秘药催动下，显露出其内里乾坤！

此刻，这些细微的冰晶……它们散落的方位，绝非凌乱，隐隐约约，竟似勾勒出一副模糊的、如同山川起伏、水脉纵横的诡异脉络！

“如何？”

重霁低沉如闷雷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裹挟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催促。

沈檀心脏骤然一缩！悬停的笔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一滴几近透明的胶墨险些坠落在尸体苍白的胸脯上。

他猛吸一口那冰寒湿重的死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手腕稳如千钧磐石，笔尖终于落下——

轻柔得如同蝶吻，点向那血牡丹花瓣边缘一处冰晶反光点。笔毫在纸上游走，勾勒那幽冥寒光的轨迹。

然而胸膛之下，心脏沉如撞杵，每一次搏动都狠撞着肋骨，震荡着十年前那尘封的血腥闸门！

“轰——！”记忆的巨浪裹挟着青铜巨轮咬合的冰冷轰隆、刺鼻的铁锈血腥、绝望濒死的嘶喊，狠狠砸开封印，狠狠撞入脑海！

枢轮台下，失控的庞大青铜齿轮疯狂旋转、绞杀！父亲那身沉重的冷锻甲被卷入其中，碎裂！扭曲！那枚染血的、边缘锋利的半片残甲，从他沾满父亲粘稠热血的指缝间滑落！

它也曾裹着半凝的血浆和未融的西北寒霜！散发着与此刻血泊深处这些青盐结晶一模一样的冰冷！刺骨！冻伤灵魂！

狼毫在纸面移行，笔尖牵引着冰晶的幽光轮廓。

光影交错的一刹！

那妖异无俦的血色牡丹花瓣深处，一道比发丝还细的、扭曲如挣扎小蛇般的暗红纹路，仿佛被无形的笔力催动！

随着那道窗外秋光的微妙偏移，正极其缓慢、艰难地从浓稠的血膜之下，浮凸而起！那是笔画！古拙！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戾气！一个——

只落了一点一划、尚未具其全形的字迹！

“不！”

一个被斩断的、浸满诅咒的西夏残字！

仿佛恶鬼撕开冥府一角投来的惨烈窥视！

“推官！推官！”

门帘被一股蛮力猛地撕开！一个开封府皂隶打扮的心腹惊慌如丧家之犬般撞入，脸色死人般惨白，声音抖得破锣般不成调：

“楼、楼上雅间……户部李侍郎家的小衙内！还有……蔡相公府上大管事！都……都到了！那火气……冲了天！请您……请您立刻过去！分说……分说清楚！刻……刻不容缓啊！”话语如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

王推官浑身肥肉猛地一震，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额头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都顾不得擦拭，几乎是跳将起来！他恶狠狠瞪向正俯身在尸体旁的“画匠”，像是找到了替罪的羔羊、挡箭的朽木！

“重干当官！您……您可也听见了！衙内大人和相公府的大管事在上面候着！火烧眉毛！实在……实在耽搁不起！”

他语无伦次，唾沫飞溅，竟情急之下伸手去搡重霁，“此人……此人腌臜！不可再动胡行首千金贵体！有辱斯文！大碍体统！封了！即刻封了这妆阁！等明日！明日府尹大人亲至再……再审验！得罪！重干当官！下官得罪了！”

话音未落，己不管不顾，连滚带爬地跟着那心腹冲出了门外，如同逃出炼狱。

门外瞬间响起推搡拉扯的呼喝！几名得了暗示的开封府皂隶，胆气陡增，梗着脖子便要上前强行清场、封门！

守门的皇城司亲事官眼风如淬毒刀锋般扫过，手臂倏地一横，如同铁铸的闸门封死去路，另一手己紧扣在腰间鲨鱼皮刀柄之上！

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狭窄的妆阁内，空气瞬间被抽空！绷紧！拉得如一张濒临极限的硬弓！

无声的角力在死寂中激烈碰撞！无形的火药味浓烈得几乎能点燃烛火！

重霁的嘴角，倏然噙起一抹冰冷到极致、近乎残酷的弧度！那嘲弄的视线在昏暗烛影下流走，从沈檀那只悬停在尸体上方、纹丝不动的执笔之手，到画箱隔层深处——

那半枚冷锻甲残片在摇曳烛火下，反射出一线寒冽如冰魄幽魂的微光！

一丝刻骨的讥诮爬上他锋利的唇锋。

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将手中那枚沉重的赤金钺符，再次高高举起！

“嗡——”

烛火剧烈地跳跃着！昏黄光晕被那赤金符首冰冷坚硬的反光悍然劈开！

一道刺目、锐利、饱浸着生杀予夺之权的凛冽光痕，如同实质的宣判铡刀，沉沉悬垂于阁中每一个人的头顶、心尖之上！

“尸臭难掩，还要等到明晨？”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断金切玉，又似冰雹砸在冻土之上，字字清晰，硬生生压过了门外门内所有的惊惶与角力！

“怕是烂成了一滩脓泥，污了李衙内同蔡管事那等金贵的鼻子！”他目光如淬毒的鹰隼利爪，死死攫住那扇被皂隶刚刚试图合拢、却又被皇城士兵用肩甲抵住的楠木雕花阁门！

带着一种不容丝毫忤逆的决绝与煞气！“这妆阁，今晚由我皇城司的人守着！天亮之前——”

他的声音陡然沉降，如同万丈寒冰塌陷，带着足以碾碎灵魂的威压：

“它就得说话！”

重霁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凝成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妆阁里，瞬间压住了门外推搡的嘈杂和门内压抑的喘息。冰冷的命令在烛火摇曳的空气中回荡，不容置疑。

沈檀屏住了呼吸，胸腔中心脏的搏动清晰可闻，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他缓缓首起身，目光却未曾离开那具冰冷的尸体，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正正对着那朵妖异的血牡丹花心。

在那幽深的瞳孔倒影里，清晰地映着花瓣深处那道扭曲未成的暗红小字——那一点一划，凌厉如刀锋初露，带着浓烈的、未尽的恶意。

像一个刚刚点燃就被硬生生掐入掌心的毒火，灼热而阴冷。

不。

只此一点一划，己足够割裂这凝固的死寂，透出令人骨髓生寒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