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自私的剑

“亥时，城东玉兰坊，宋狰恭候君城主大驾！”

寥寥几字，格外清晰。

花烛流看着这张请柬，陷入了沉思。

“公子，可有不妥？”看着自家公子不言语，站在一旁的温酒忍不住发出了声。

花烛流摇了摇头，此言并无不妥之处。

“就先这样吧，可能是我多思了。”

温酒颔首。

今日中午，无人来送饭，江漓这几日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把自已关在屋里，很少出来望风，就算吃饭也只是轻食两口便草草作罢。

这不禁让花烛流有了换侍女的想法，不洗衣做饭、不捶腿揉肩、不给暖床，三不就算了，现在都不给主子送饭了，而且自已都快不吃饭了，那留着还有什么用，直接卖去春宵阁得了......花烛流狠心的想着。

烟水凝整日在县府湖中养心，也很少见，花烛流也不敢去主动打扰，似乎这座县府里就剩他和温酒两个活人了。

“哦，齐遥呢，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他？”

走在庭院中，准备去前厅吃饭的花烛流，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忍不住问道。

“应该在磨剑吧。”温酒漫不经心的答道。

磨剑？

他都快忘了，齐遥还是个铸剑师呢。

花烛流才想起，再过月余就是霖州的铸剑大会了，这些时日一直操心军需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去看看......好奇心被勾起，花烛流打定主意。

悠悠转转，花烛流一人来到齐遥所在的院落，至于温酒，花烛流让他先去吃饭了，毕竟今夜他可能又要耗费不少体力。

来到，齐遥院落的前，隔着院门，花烛流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类似“咔嚓、咔嚓”嘶磨的声音。

果真在磨剑......花烛流有些惊讶。

推门而入，一赤裸着上身的少年，浑身是汗，双手绷起青筋，一手托住剑柄，一手抵在剑身一面之上，另一面压在磨石之上，上下摩擦，火星四射，颇具观赏性。

只见四尺长锋，稳稳被压制在磨石之上，挪移之间火星飞溅，银光流转，纤细的剑身微颤发出轻微低吟，似清泉叮当作响，也似风掠过树梢。

花烛流不忍打扰，缓步走上前去，三日打磨剑身已具锋芒，剑刃流转的银光映射着这个少年严肃的脸庞。

这种认真严肃的表情是花烛流第一次在这个少年的脸上见到，磨剑时的齐遥有一种离心忘我的境界。

“两千九百、两千九百九十一......两千九百九十九、三千！”

齐遥猛地低喝一声。

噌！

齐遥一剑挥出，声若蜂鸣，四尺青锋在刚走出阴云的红日下陡然射出绚烂的蓝光，一剑蓝光起，凌然破九霄。

好剑！

花烛流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一剑之势，竟有神兵之影。

这家伙竟有如此高超铸剑技艺。

齐遥举着长剑满意一笑，随手拿起身边的布条，轻轻擦拭着纤薄的剑身，顿时纤薄的剑身似有银光流转，宛若镜面印出齐遥欣慰的表情，同样印出身后微微发愣的花烛流。

“呀！你怎么在这！”

齐遥显然是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吃惊的看向花烛流，顺便把长剑宝贝似的藏在自已身后。

花烛流微微一笑：“听温酒说你在磨剑，好奇，便来看看。”

说着，花烛流的眼神微微侧过，还能看见那把剑的一角。

齐遥见状，尴尬一笑，连忙把剑收回剑盒，清澈的双眸藏有一种被发现秘密的不安。

“害，没什么好看的......”齐遥遮掩的说道。

花烛流微微眯眼，齐遥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意外，能铸出一把好剑的铸剑师不说是为了让自已天下扬名，也是为了让自已声名鹊起，唯独齐遥竟在有意规避。

“有意思！"花烛流盯着齐遥那双眼睛说道。

齐遥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连忙躲避花烛流那双想要一窥究竟的双眸。

“你的剑可有故事？”花烛流突然幽幽的问了一句。

这句话竟令齐遥身子微微一怔。

花烛流继续说道：“百年前，铸剑大师姚起为铸天子一剑，舍身投炉，最后此剑一出百剑齐鸣，万兵俯首，一剑可镇中原，世人称此剑为——乾天问龙！居天下神兵榜第一名！”

齐遥眼角微动，乾天问龙剑的大名他自是听闻过。

“再有五十年前，铸剑冢老冢主李修崖也铸一剑，是为镇霖州水患，据闻此剑一出，风云倒挂，千江绝流，一剑可断山止水，世人称此剑为——沉水龙雀！居天下神兵榜第三名！”

“与李修崖同期的听剑山庄和剑宗，同样各铸有一剑，此两剑一剑为守见风城，一剑为守朔火城，两剑一立乾京安稳五十年，一曰——太康，一曰——永昌，居天下神兵榜十三、十四两位！”

花烛流一口气说了许多，或许是他的语言很有魅力，也或许是齐遥真的没听过这些故事，所以齐遥听到很出神，显得格外的认真。

“所以一柄好剑应有好故事，或有它立世的意义，若没有这些，饶是再锋利也不过一柄长铁而已。”花烛流总结道。

齐遥默不作声，拿着剑盒的手被他攥的铁青，他似乎很想要反驳但却没有底气。

最后，齐遥仰着头，不卑不亢的对着花烛流说道：

“我没有他们那样胸怀苍生的胸襟，我的剑也不为天下苍生，那样的剑我铸不出来，我也不想铸，我要铸的就是一把自私的剑！”

自私的剑......花烛流一愣！

说完，这个倔强的男孩抱着剑盒在花烛流的木讷的注视下，准备离开，走之前回头，再次对花烛流说道：“如果有一天，我的这把剑是为了天下苍生铸出来的，请你一定要杀了我，拜托了！”

花烛流瞳孔猛然放大。

气话？

不是！

花烛流怔怔的看着那个离去的少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吃饭时，花烛流嚼之无味，一直在回想齐遥说的话。

“我要铸的就是一把自私的剑！”

“我的剑若是为天下苍生而铸，请杀了我！”

为何......花烛流不解。

剑，百兵之君，侠之大义。在花烛流的思想里，持剑者逍遥不羁而当为国为民，铸剑者则更应身怀侠情。

今日的齐遥却是给了花烛流一个不一样的答案，这让花烛流百思不得解。

“公子，可有心事？”温酒在一旁问道。

“温酒，你持剑是为了什么？”花烛流突然问道。

“嗯？”温酒一愣，但还是转念想了一刻才缓缓说道：

“为了甘州吧......”

花烛流不语，这个回答令他并不满意，因为温酒也是为天下而执剑，并不能解释齐遥的想法。

但他转念一想，持剑者和铸剑者或许又不太一样，或许铸剑师的想法真的没有那样的大志向，他们也许只是想铸出一把单纯的好剑而已，可这样的剑真是把好剑吗？

乱了......花烛流苦笑一声。

今天，他没有被今夜的行动弄乱了头脑，而是因为齐遥的两句话，让他走不出去了。

乱了，就不再去想了，花烛流看向窗外，问道：

“几时了？”

“已到未时了。”温酒回复道。

“漕帮可有异样？”

“没有，一切正常。”

花烛流点点头，在他看来没有异样就算是最好的消息了，起码证明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没有露出端倪。

未到戌时，天色微沉。

庭院的石桌旁，坐着花烛流、烟水凝、江漓、齐遥、温酒以及赵显坤。

“今夜江漓和齐遥留在府内，哪里都不许去。”花烛流开口道，语气里有一丝命令。

江漓和齐遥对视一眼，不说话，他们很清楚这种场面他们帮不上忙，去了也是添麻烦。

“赵县令，漕帮附近百姓可安排妥当？”

闻言，赵显坤回答：“公子放心，今夜亥时一到，整个竹阳县内便不会有一个百姓出门。”

花烛流点了点头，而后看向烟水凝。

“泞兮姐，今夜要陪我走一趟玉兰坊了。”

烟水凝点了点头，花烛流的提议她断然不会拒绝。

“好，既如此，今夜......”

“公子！公子！”

花烛流一愣，是任武焦急的声音从庭院外传来，这让他眉头一皱。

众人闻声齐齐望了过去，看见一身鳞甲的任武着急忙慌的从院门外跑来，一头大汗，模样甚是焦急，这让所有人心中不由得随之一紧。

任武冲了过来，口干舌燥，却也顾不上喝口茶水，急忙说道：

“公子，探子来报，酉时三刻，宋家漕帮里暗中驶出一艘小船往报恩寺后山方向去了！”

闻言，花烛流眉头紧锁，脑筋疯狂转动。

“确定是后山？”

“确......确定！”

任武感觉自已的肺都要干炸了，温酒见状急忙递过一杯温水，任武不客气直接一饮而尽。

甘霖入口，肺中干热一扫而空。

“可探清楚船上都有谁？”花烛流见任武喝过水后，继续问道。

“宋狰妾室凤香和义子宋通都在此船上！”

这才是让任武最为担心的一点，若是其余人，无关紧要，唯有宋狰、宋通和凤香三人才是让他忧心的重点。

宋家三个管事的，一下子走了两个。

亥时......花烛流猛然醒悟。

宋狰这是玩了个暗度陈仓啊！

“温酒、任武你俩带些人手，速速赶去报恩寺后山石窟中，我猜测，宋通和凤香此行就是为了要查清原本藏在水池中的玄铁是否依然安然无恙，若是被他们发现玄铁已被我们找到，宋狰等人恐会直接撤离竹阳县！”花烛流直接猜到了宋狰等人的打算。

“见到宋通二人，直接杀！”花烛流命令道。

“是！”

温酒和任武同时应声，而后二人对视一眼，快步离开县府，直奔报恩寺。

“赵县令，任武不在，漕帮附近士兵由你指挥，记住但凡见到报恩寺方向有任何异动，不要犹豫直接出兵，我虽不想见到伤亡，但也绝不允许有贼人出逃。”花烛流看着赵显坤命令道。

“下官这就去。”

赵显坤说完，也急忙向府外走去，直奔漕帮。

宋通二人出行，漕帮此时虽只剩宋狰一人，但花烛流仍不愿此刻出兵，毕竟宋狰在，就意味着漕帮就还有反扑的余力，徒增伤亡。

所以花烛流现在和宋狰一样，都在等。

......

温酒、任武两人一路快马加鞭，直接马跃报恩寺门，往后山冲去，直至马匹再也登不上泥泞点点山路，两人这才下马，犹如雷动一般冲向后山瀑布，将身后官兵拉开老远。

“凤香给你，宋通交给我！”温酒一边狂奔，一边对在身后狂跟的任武说道。

“老子不打女人！”任武眼红温酒的速度，这就是差了一个小境界的差距吗，长跑都跟不上。

温酒一笑：“那就看谁速度快，先抢到对手了。”

任武听言，一咬牙继续加大马力，隐约竟有超过温酒的架势。

此次上山，竟足足比之前缩短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

眼看湍急瀑布出现在二人的眼中，温酒直接一步跃起，抓起崖边藤蔓，直接飞身至石窟。

任武气的不打一处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沿山崖小路而上。

等任武进入石窟，窟内只有温酒一人，看样子应该是赶到宋通二人之前了。

“我们来快了！”温酒说道。

任武点了点头，原本马就比船要快，更何况是黑夜。

两人无言，过了许久，窟外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他们身后的士兵也一个个跟了上来。

“老大，瀑布下的运河上有灯光，应是船来了。”其中一名士兵说道。

任武和温酒对视一眼，眼冒精光。

“说好了，宋通是我的！”温酒咧嘴一笑。

任武冷哼一声，提着枪掉头就走，走时还不忘把刚上来的几个士兵给拽走，临走出石窟之前，侧身说道：“小子，小心点，别阴沟翻了船。”

温酒一笑：“倒是你，别在女人身上折了腰。”

任武听音，不恼，嘴角咧出一丝弧度，直接提枪下山，他现在要做的是把船给拦下。

任武走后，温酒笑容截止，瞬间换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而后身形一侧，隐入石窟内的黑暗中。

......

运河，宋家商船。

宋通坐在船舱内，脸色阴冷，直到看见凤香从舱外走进，面色才微微缓和。

凤香直接贴在宋通的怀中，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语气担忧的说道：“宋郎，我还是有些担心，万一......”

宋通拍了一下她的腰肢，打断了凤香接下来要说的话。

“来都已经来了，切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

凤香听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手指一直在宋通的胸膛上打转，脸上仍是担忧。

稍顷，宋通听到瀑布激水的声音，幽幽一声：“到了。”

两人走出船舱，抬眼望去，数丈瀑布直流而下，在月光下洒出无数白点。

戌时一刻。

宋通提刀向瀑布走去，离船之时看了一眼凤香说道：“如果有异动，立刻发信号，戌时三刻见我还未归来，立刻驶船离去，拿上宋家令牌去乾京找到这笔生意的雇主，得到钱之后就找个人嫁了，好生过日子。”

凤香一愣，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还是在宋通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见状，宋通扭过头，一跃而下，提着巨刀攀岩而上。

凤香牢牢的盯着他向上的身姿，一直到身影朦胧，黑色与黑色相融。

宋通脚下生风，犹如猎豹一样在岩石中攀越，这一路耳边只有风和水声。

腾！

宋通稳步跃在通向石窟的山路之上，握紧巨刀，缓缓而行。

耳边响起任何动静都会惊到他紧绷的神经，但好在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异样，才让他稍稍放松。

看来没有被发现......宋通心言。

宋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进到石窟之后，依旧没有任何人影，但这里更为幽暗让宋通更为谨慎。

前方十米，便是藏着军需的巨大水池，宋通一步一步的靠近，同时双目在周围环境中仔细打量寻找，一直到逼近水池边缘，宋通依旧未发现有人的踪影。

见状，宋通不再等待，一臂用力，巨刀垂直插入岩石，而后挺身立于水池边缘，手掌归合于前胸，双目爆发神采，幽幽紫光于双掌之间缓缓凝合。

见到这一幕的温酒，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双眸。

只见，宋通双掌齐出，聚合的紫光犹如激光一般射入水池之中，激出三米白浪。

随着紫光射入，陡然间，巨大水池开始躁动汹涌，强烈的水流向中央席卷，巨大的涡流骤然而现。

”起！“

宋通一声低喝，双手结出翻天印，摄入水流紫光轰然爆发出夺目的光岚，硬生生将水流托举上天，形成一条逆流而上的水龙卷。

宋通随即大手一挥，水龙卷逆风而行，直接向石窟外涌去，倒泄于运河水流之上，片刻，水池的水面骤下三分。

此刻的宋通，双眼紧盯湖面，只要像这样将水流抽干，马上就能见到湖底的玄铁。

......

快了，快了......宋通焦急的等待。

只见，水池已经抽干了近五米之深，但不过之是积水的一半。

与宋通同样焦急的是等候在船上的凤香，她头上的水龙卷已经倒泄了近有半炷香的时间了，但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还有三分之一......宋通大喜。

眼见就要到底，宋通再次发力，水龙卷陡然变得更为粗壮。

......

除却风声，水声，此刻宋通耳边，便再没有了其他声音。

“呼！”

突然，一道微弱的呼吸声，穿越了风，透过了水，来到了宋通的耳际。

这一刻，万籁俱寂，唯有这道呼吸声，格外清晰。

宋通颤颤回头，与此同时一道银芒一闪而过，穿透了自已胸膛。

“你！”

宋通瞪大双目，瞳孔微张。

迷蒙的黑暗中，一张诡谲的笑脸慢慢显露。

再往下，一柄银剑贯穿过自已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