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银蝶溯梦

银蝶在月光下突然发烫的瞬间，沈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皮肤。她低头看见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指正攥着一封电报，军绿色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腕骨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这不是她的身体。

"沈知青！发什么呆呢？"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从背后拍她，嘴里呼出的白气在黄昏中凝成雾，"你弟弟咳血了，卫生所张大夫说怕是肺炎！"

"弟弟？"沈冉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双腿却像有自己的记忆，跟着姑娘穿过挂满冰凌的走廊。每走一步，就有陌生的记忆碎片扎进脑海——沈阳北严肃的眉眼，付慕温软的手掌，双胞胎弟弟出生时两团红皱的小脸...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两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其中一个正弓着身子剧烈咳嗽，雪白的枕巾上溅开几朵刺目的红梅。

"小暻！"她的声音突然撕裂了黄昏的寂静。身体先于意识扑到床前，手指熟练地掰开男孩的嘴查看舌苔，又掀开被子检查他胸口的瘀斑。这些动作陌生又熟悉，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操控这具身体。

"姐...冷..."沈暻的睫毛上结着霜花，瞳孔己经有些涣散。沈冉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滚烫的泪珠砸在弟弟青白的脸上——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有了哭泣的冲动。

"沈知青，革委会来人了！"麻花辫姑娘突然慌张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三个戴红袖章的青年。为首的长脸男人一脚踹翻了墙边的暖水瓶，玻璃内胆炸开的声响让床上的沈铄惊跳起来。

"沈冉同志。"长脸男人抖开一张盖着红印的公文纸，"你爷爷沈阳刚己被定性为资本家走狗，父母明日押往北大荒劳动改造。组织上考虑到你弟弟年幼，特准你们暂留本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公文纸上"沈阳北""付慕"的名字被红墨水粗暴地划了叉。沈冉感到一阵眩晕，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这不是梦——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太真实，劣质墨水刺鼻的气味太具体，弟弟们急促的呼吸声太清晰。

"我父母...犯了什么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得很远。

长脸男人突然凑近，带着烟臭的热气喷在她耳畔："你大伯沈阳南现在是机械厂革委会副主任，他特意嘱咐要'照顾'你们兄妹。"那个"照顾"咬得极重，像毒蛇吐信，"对了，你大哥沈凛在前线的表现...很值得关注啊。"

梦境突然碎裂又重组。沈冉再睁眼时，手腕己被麻绳勒出血痕。潮湿的仓库里弥漫着稻谷发霉的气味，月光从高窗的铁栏杆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道道惨白的囚笼。

"沈家大小姐..."满脸横肉的男人正解着武装带，黄板牙间叼着的烟头明灭不定，"你大伯说了，只要让你怀上野种，你那个当兵的哥哥就会..."

角落传来细弱的呜咽。沈冉扭头看见两个被捆成粽子的身影——沈暻的右眼肿得只剩一条缝，沈铄的嘴角裂开一道血口子。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冰封住；她想扑过去，身体却被铁钳般的大手按在粮袋上。

"先让这小崽子看看他姐怎么——"

"砰！"

仓库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逆光中站着个高大的剪影，猎枪管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男人缓步走近时，沈冉看清了他残缺的右耳和微跛的左腿，军裤膝盖处磨破的洞里露出狰狞的伤疤。

"二流子，滚。"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

横肉男提起裤子就逃。当那人蹲下来割绳子时，沈冉闻到了硝烟与血混合的气味。他的手指粗糙却意外温柔，避开她手腕上磨破的皮肉，将军大衣裹住她发抖的身体。

"能走吗？"他问，目光扫过她凌乱的衣领时迅速移开。那一瞬沈冉看清了他的眼睛——像雪原上孤独的狼，狠厉下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

"陆...陆沉舟？"这个名字莫名从唇间滑出。男人猛地抬头，缺角的耳朵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的疤。

"沈凛提过我？"他声音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不等回答就转身抱起昏迷的沈暻，"先回我那儿。你大伯买通了公社三个二流子，这里不安全。"

陆沉舟的土坯房比想象中暖和。火塘里松枝噼啪作响，墙上挂着剥好的兔皮和一把军用匕首。沈铄蜷在炕角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陆沉舟正用某种草药汁给沈暻敷眼睛，灶上熬着的小米粥咕嘟冒泡。

"你大哥..."陆沉舟突然开口又顿住，从怀里摸出半枚弹壳放在桌上，"去年伏击战时，他替我挡了弹片。"

沈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弹壳。铜制的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凛"字，缝隙里嵌着黑褐色的血渍。突然，无数画面洪水般涌入脑海——

沈凛教十岁的她打靶，子弹壳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大哥参军前夜，偷偷把攒下的粮票塞进她课本；最后一次探亲时，他肩章上的红星映着雪光...

"陆沉舟哥！"一个少年撞开木门，棉帽上积着雪，"前线急电！沈凛大哥他们连队...在346高地遭遇埋伏..."少年哽咽着递过染血的纸条，"说是...有内鬼..."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陆沉舟的手悬在半空，阴影中他的下颌线绷成一道锋利的刃。沈冉抢过纸条，上面潦草的字迹像刀子般捅进眼睛：

"沈凛所率三排遭毒气弹袭击...为掩护伤员转移...右手中弹仍坚持作战...临终前转交弹壳..."

纸条从指间飘落。沈冉感到有团火从胸腔烧到眼眶，却流不出一滴泪。她看见小铄在睡梦中抽泣，看见陆沉舟把脸埋进生满老茧的掌心，看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掩埋整个世界。

"不是意外。"陆沉舟突然一拳砸在墙上，土坯簌簌落下，"行军路线只有团部知道..."他抓起猎枪往外走，"我去找师长！"

"等等！"沈冉拽住他衣角，惊觉自己竟能如此冷静，"先处理我弟弟的事。大伯既然敢对前线下手，肯定也安排了人..."她望向昏睡的沈暻，突然想起长脸男人意味深长的话，"你说他买通了三个二流子？"

陆沉舟的眼神变了。他缓缓蹲下与她平视，狼一样的眼睛在火光中灼灼发亮："沈冉，你比你哥想的更坚强。"

梦境最后跳转到一栋红砖小楼。沈冉像幽灵般穿过贴满标语的走廊，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屋里，大伯沈阳南正将一箱珠宝锁进暗格，金镯玉器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爸，这下沈冉肯定活不过冬天。"穿的确良连衣裙的沈佳乐倚在桌边，指尖转着串珍珠项链，"上辈子她儿女双全享尽富贵，我却嫁给家暴男坐了十年牢..."她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现在她两个弟弟会被卖到黑煤窑，大哥死了，爸妈在劳改农场..."

沈阳南皱眉："你确定老头子的金银不止这些？"

"当然！"沈佳乐凑近父亲耳边，"上辈子改革开放后，沈冉用祖传的五十箱金条办厂..."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凭什么？我也是沈家血脉！"

沈冉想冲上去撕烂那张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却发现自己正被一股力量拽离现场。最后一瞥间，她看见沈佳乐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个布娃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沈冉"二字，扎满了缝衣针。

"啊——！"沈冉从床上弹坐起来，丽江的晨光温柔地舔舐着窗棂。她浑身发抖地去摸脖子上的银蝴蝶，发现翅膀己变成血红色。更可怕的是，掌心赫然留着半月形的掐痕——那是梦中她为保持清醒自己掐的。

镜子里，她的眼角有未干的泪痕，嘴唇上还残留着咬出的血痂。窗外传来纳西族姑娘清亮的山歌，却驱不散骨髓里的寒意。那些画面太清晰：沈暻咳血的枕头，陆沉缺角的耳朵，沈佳乐针扎的布娃娃...

"不是梦..."沈冉望着突然会熟练编麻花辫的手指，轻声对自己说，"是另一个我发出的求救信。"

远处玉龙雪山的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银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泛出幽蓝光芒，如同深不见底的时光隧道。